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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剑圣之剑,只为天下人而拔。如非必要,不要回来见我。”
离开的时候,师傅将那把光剑递给他,冷冷吩咐,语声一反往日的温柔。他讷讷领命——虽然性格刚毅绝决,师傅的一切吩咐,少年却不曾违反过一句。
然后他随着家人离开了砂之国,回到帝都伽蓝——那是冰族聚居的城市。被安排在最下等冰族居住的外城里,可是家人都欢天喜地,有种流放终于归家的喜悦——毕竟,在属地上、冰族虽然有诸多特权,可毕竟那些被征服领地上的眼光让他们无法忍受。
只有他郁郁不乐。然而自幼孤僻的他的情绪变化,不曾被任何人注意。
在这个等级森严、充满了秩序和力量等级划分的城市里,他只觉得窒息。这么多年来,他在不断地战斗、往上攀登,获取更大的力量和地位,以求……以求什么呢?
他不知道。
师傅曾让他为天下人拔剑,那么、作为冰族人,唯一的途径便是加入军团,最后剑指天下、扫清四方邪魔奸佞,让这个云荒维持着安定平稳的状态吧?他需为天下人诛灭邪魔,让各方休养生息。那,也是作为冰族战士的他唯一的信念。
巫彭元帅是师傅之后另一个引导他人生的人,在这个铁血军人的身上、他看到了力量和权谋的完美结合——如果没有巫彭大人,这个云荒无法如今日这般的稳定吧?如果说师傅当年只是给了少年的他一个模糊的信念,那么巫彭大人就是让他将这个信念具体化的人。
他不屑于和那些征天军团的军士们混在一起,他觉得那些只会相互比哪个的傀儡更美丽、哪个又在战斗中斩杀了多少头颅的同僚们毫无主见,就如同地上凭着本性蠕动的爬虫,令前进的人恨不得一脚踩死。
能力出众的少将是如此冷漠桀骜,眼高于顶,让军中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当然,作为云家唯一的男子,他那炙手可热的家世也让别人不敢轻易靠近。
在整个征天军团里,虽然每日都被无数下属包围着、其实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同伴。
沧流帝国少将枕着箭囊,脑子里却是翻腾着各种筹划,辗转难眠,想着想着,脱口:“潇,你说我们是该直接去空寂之山、还是先在这里附近继续找?”
然而,只有呼啸的风声回答他。
这句下意识的问话一出口,云焕也是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尴尬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居然忘了么?忘了潇已经被他当作挡箭牌对付那个傀儡师,遗弃在了桃源郡……她,她现在…又是如何?那个傀儡师应该已经杀了她罢?
眼前湘的脸苍白而麻木,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往火堆里添加红棘,想让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加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作出这样建设性的回答的,它们不能自己思考,只能听从主人已有的指令。
原来,真正的鲛人傀儡是这个样子。
他如今是没有任何同伴了——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再也不去想,他转过头,睡去。
半夜里,云焕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悲泣声惊醒,宛如无数人围绕在他身侧掩面哭泣,悲痛异常。他闪电般侧身、由卧姿站起,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侧的光剑,肩臂蓄力。
然而,没有人——猎猎风沙吹着,月光下银白色的沙丘缓缓移动,没有一个人影。
湘已经睡着了,娇小的身子裹着斗篷,靠着火堆侧卧,深蓝色的长发在沙漠上流动出水一般的光泽。
云焕却不敢有一丝大意,侧耳细细听着时远时近的哭泣声,感觉心头有异样的震动。
“噗拉拉”……忽然间,极远极远处、仿佛传来什么巨大东西扑扇翅膀的声音。极轻极轻,夹杂在呼啸的砂风里,若不是云焕得到剑圣门下真传、修习五蕴六识,根本无法辨出。就在听到那些声音的同时,他脸色大变,想也不想立刻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过来!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滚到了沙地上,茫然惊醒。
然而不等鲛人傀儡惊觉发生了什么,云焕已经将毯子一掀一卷,转眼就兜头蒙到了燃烧的火堆上!——杂着鲛丝的织物水火不入,立刻将那堆火熄灭。与此同时沧流帝国少将点足扑过来,一把摁下傀儡的头,拉着她仆倒在沙丘背后。
那一系列动作快得宛如闪电,只是一个眨眼功夫、头顶上就响起了巨大的扑簌声。
砂风更加猛烈,隐隐仿佛有气流旋转,带起龙卷风般的沙暴——而那些由远而近的扑扇声已经近在头顶,那些哭泣般的声音也分外响亮起来,有老有少、哭腔迥异,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傀儡不知道恐惧,主人不让她动、便怔怔仆倒在地,看着那些黑夜中云集的大片乌云移动着通过头顶上空。
“那么多的鸟灵……怎么忽然都云集到这里了?”云焕的手按着湘的背,一直到那些哭泣的声音远去、才松开手,目视着乌云远去的北方,忽然抬头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语,“是了,又是月圆之夜——那些鸟灵,是要一月一度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虽没有亲历百年前那一场旷世之战,却也隐约听说了当年战争的惨烈。
空桑被征服的时候,除了十万帝都民众沉入无色城逃过一劫、其余千万民众都被屠戮,血流漂杵,伏尸千里。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后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为鸟灵为祸云荒大地,试图动摇沧流帝国的统治。而鸟灵肆虐百年以上,便会成为更厉害的“邪魔”,纠结成群,嗜血为生,所到之处百姓无一幸免。
帝国出动征天军团围剿多年,终于迫使鸟灵安分了一些,达成了不袭击帝国百姓的协议。智者大人又谕示十巫在北方空寂之山设立了祭坛,将所有战争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镇在那里,用无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恶鬼,不让他们逃逸入阳世,山下更派驻了大量的帝国战士看守。
然而,百年来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恶鬼们依旧不肯安息,夜夜在山头望南痛哭,哭声响彻整个云荒,也引来它们的同类——每到月圆之夜,那些游荡在云荒大地的鸟灵就会从各个方向飞向空寂之山,云集在挂满了尸体的绝顶上哭泣,表达百年不曾熄灭的悲痛和仇恨。
云焕听着那些哭声远去,吐出了一口气,从沙丘后站起,将出鞘的光剑收起。
虽然帝国和这些魔物有互补侵扰的协议,然而身负这样重要的机密任务,他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和这些鸟灵起冲突,能避开就避开。
湘木无表情地坐了起来,看着主人、等待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云焕小憩后已经回复了体力,淡淡吩咐鲛人傀儡。湘听到了吩咐,立刻便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毯子已经不在远处,她就和衣睡倒在沙地上。
“傀儡就是麻烦……”云焕蹙眉,俯下身去拉起了熄灭的火堆上尚自温热的毯子,“少吩咐一句都不行。”
微微扬手,准确地将毯子扔到了湘身上:“盖上这个。”
湘用纤细的手抓住了毯子,听话地紧紧裹在了身上,按照主人的吩咐转身静静睡去。
星光下的大漠犹如银白色的海洋,点点沙砾泛着柔光。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充满粗砺狂放的气息——那样熟悉的空气,在十六岁离开砂之国后,他在铁幕般的帝都里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呼吸到。那曾经纵鹰骑射、击剑跃马的少年意气……
沧流帝国的少将眼里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间长长吐出一口气,铮然拔剑。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纵横在万里瀚海——在空茫无边的荒漠里,只有冷月和天风相伴的夜幕下,沧流帝国新一代最优秀的青年军官铮然拔剑,击剑月下,纵横凌厉,眉目间更是意气飞扬、一反在帝都时的沉默克制——只有在昔日的月光和荒漠下,征天军团的少将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将所有的轻狂不羁、锋芒和自负淋漓尽致展现。
《击铗九问》中天问剑法在他手中一一施展开来,剑光如闪电纵横,身形更如游龙飞翼,骖翔不定。一口气将九问连绵回环练了三遍,额头沁出微微的汗,云焕才放缓了速度,剑势渐渐停滞。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生几何?生何欢,死何苦?情为何物?……苍生何苦?
剑尖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最后停下,然而云焕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变化:有杂念——这一次,在他竭尽全力练习剑法的时候,居然压抑不住心头翻涌的杂念。短短的瞬间,他居然想起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姐姐云烛,妹妹云烬,巫彭大人,这次的重任,闪念间,居然还想起了潇……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体。
那样多的杂念居然在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牵制住了他的剑势,光剑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禁锢,缓缓停滞。云焕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气,勉力加快了剑势,在控制着心中莫名的躁热杂念——那是他往日遇到心魔时最有效的平息方法。
“唰!”光剑忽然被脱手掷入沙地,直至没柄,云焕筋疲力尽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痉挛着握紧,让粗砺的砂石磨着手心的肌肤。
不行……还是不行。最近心里有越来越多的杂念,那都是以往没有的。
慕湮师傅曾说他资质惊人,剑术方面的天分甚至要超过以前的两个弟子,所以才动了爱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门。最初授业的三年,他的确进境一日千里,极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击铗九问》中最高深的天问剑法,师傅于是让他出师、然后离开了砂之国回了帝都。然而在伽蓝城里,虽然剑术上傲视同僚、冠绝三军,可无论此后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时间里却从未有长足进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决心,精力,时间,都比少年时更投入,却再也没有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