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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呢?”
他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可能,我想。我的整个生活不可能就这样说完了。那不可能是我的全部。一场婚礼,蜜月,婚姻。可是除此以外我还期待些什么?还能有什么?
答案突然冒了出来。儿女。孩子。我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这正是我生命里、我们的家庭里似乎缺失了的那一块。壁炉上没有儿子或者女儿的照片——捧着学位证书、去漂流,甚至只是百无聊赖地为照相摆着姿势——我没有生过孩子。
我感到失望狠狠地击中了我。没有满足的欲望已经深深地植根在我的潜意识里。尽管每天醒来时连自己的年龄也不知道,但我隐隐地清楚自己一定想要个孩子。
突然间我看见自己的母亲在说生物钟的事情,仿佛它是一个炸弹。“赶紧去成就生命里你想要成就的东西吧,”她说,“因为今天你还好好的呢,也许第二天就……”
我明白她的意思:嘭!我的野心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一想做的就是生儿育女。“我就遇上了,”她说,“你也会遇上。每个人都会遇上。”
但我没有遇上,我想。或者我遇上了别的什么事情。我看着我的丈夫。
“本,”我说,“然后呢?”
他看着我,捏了捏我的手。
“然后你失去了记忆。”他说。
我的记忆。最终还是绕回来了,总是逃不开。
我仰望着城市上空。太阳低悬在半空中,透过云层隐约地闪耀着,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我意识到天马上就要黑了。太阳最终会落下山去,月亮即将升上天空。又一天要结束了。又是迷失的一天。
“我们从来没有过孩子。”我说。这句话不是一个疑问。
他没有回答,却扭头望着我。他握住我的手搓着,好像在抵挡寒意。
“是。”他说,“是。我们没有。”
哀伤刻在他的脸上。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我?我不知道。我让他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握在他的手里。我意识到尽管有许多迷惑,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我却感觉很安心。我看得出他很善良,周到,而且耐心。即使我的处境现在多么糟糕,可它原本有可能要糟糕得多。
“为什么?”我说。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着我,脸上是痛苦的表情,痛苦和失望。
“怎么会这样,本?”我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觉得他紧张了起来。“你确定你想知道吗?”他说。
我盯着远处一个骑脚踏车的小女孩。我知道这不可能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不是他第一次不得不向我解释这些事情,也许我每天都在问他。
“是的。”我说。我意识到这一次有所不同,这一次我会把他告诉我的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是12月,结冰的天气。你在外面工作了一整天,在回家的路上,其实是一段很短的距离。没有目击者。我们不知道那时是你在穿过街道还是那辆撞你的车冲上了人行道,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是撞上了汽车引擎盖。你的伤非常严重,两条腿都断了,还断了一条手臂和锁骨。”
他不再说话。我可以听到城市响着低沉的节拍。车流声,头顶一架飞机的声音,风刮过树林的低语。本捏了捏我的手。
“他们说一定是你的头先撞到了地面,因此你失去了记忆。”
我闭上了眼睛。那场车祸我根本记不得,所以并不感到愤怒,甚至也不难过,相反我心里满是无声的遗憾。一种空虚感,一道从记忆的湖面上掠过的涟漪。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握住他,感觉到他手上的寒意和硬邦邦的结婚戒指。“你很幸运地活了下来。”他说。
我觉得身上涌起了寒意:“司机呢?”
“他没有停车,是肇事逃逸。我们不知道是谁撞了你。”
“但谁会这么做啊?”我说,“谁会撞了人,然后自顾自地把车开走了呢?”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我原本期待的是什么。我回想着从日志中读到的、跟纳什医生的会面。一种神经系统问题,他告诉我。结构性或化学性都有可能。或者是荷尔蒙失衡。我猜他指的是一种病。是那种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事情,天灾。
可是眼前的原因似乎更糟:是别人对我犯下了错误,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挑另外一条路回家——或者如果撞我的司机挑了另外一条路——我本来可以不出事的。我甚至有可能已经做了祖母。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
这不是一个他可以回答的问题,因此本没有说话。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市却是亮闪闪的,一座座建筑都开了灯。冬天即将到来,我想。11月已经快过去一半了,随后是12月,圣诞节。我无法想象我将如何从此时此刻到达那些日子,我无法想象一直活在一连串相同的日子里。
“我们走吗?”本说,“回家?”
我没有回答他。“我在哪儿?”我说,“被车撞的那天。我在做什么?”
“你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说。
“什么工作?我在做什么?”
“噢。”他说,“你有个秘书的临时工作——其实是私人助理——在一个律所,我想。”
“可是为什么——”这句话我没有说完。
“你需要工作,我们才付得起月供。”他说,“日子很艰难,不过只有一段时间。”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你告诉我我有个博士学位。为什么我会接受一份秘书工作?
“可是为什么我会做秘书呢?”我说。
“这是你唯一可以找到的工作,那段时间不景气。”
我记起了早前的感觉。“我在写东西吗?”我说,“写书?”
他摇了摇头:“没有。”
这么说写作只是一个短暂的梦想。或者我可能试过,但失败了。当我转身问他时,云朵亮了起来,片刻之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吃了一惊的我放眼看去,遥远的天空闪着火花,星星点点地落到脚下的城市里。
“那是什么?”我说。
“是烟花。”本说,“马上就是‘篝火之夜’了。”
过了一会儿另一抹烟花照亮了天空,又是一声巨响。
“看起来会有个烟花秀。”他说,“我们去看吗?”
我点了点头。这不会有什么害处,虽然我有点想赶紧回家写日志,记下本告诉我的事情;不过我又有点想留下来,希望他会告诉我更多东西。“好的。”我说,“我们去看烟花吧。”
他笑着搂住我的肩膀。天空黑了一会儿,接着传来噼啪声、咝咝声,然后一点小小的火花带着尖细的哨声窜上了高空。它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嘭一声炸成了一个灿烂的橙色光团,非常绚丽。
“通常我们会去一个烟花秀的现场观看。”本说,“那是大规模观赏点中的一个。但我忘了是在今天晚上。”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现在这样还好吗?”
“很好。”我说。我放眼望着城市,望着城市上空炸开的团团色彩,望着灿烂的光亮:“很好。这样我们能看到所有的烟花秀。”
他叹了口气。我们的呼吸在面前结成了雾气,交织在一起,我们默默地坐着,望着天空变成五彩的亮色。烟雾从城中的花园升起来,被各色光照得透亮——红与橙,蓝与紫——夜色变得雾蒙蒙的,渗透着干燥、铿锵的火药味。我舔了舔嘴唇,尝出了硫黄的味道,这时又一幕记忆突然浮现出来。
它跟针尖一般锐利。声音太响了,颜色太亮了,我觉得自己不像在一旁观看,反而仿佛置身其中。我有种正在向后倒的感觉,于是抓住了本的手。
我看见自己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她长着一头红发,我们站在屋顶上,看烟花。我可以听到脚下房间里音乐跳动的节拍,一阵冷风吹过,把刺鼻的烟雾吹到我们的上空。尽管只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我却感觉很暖和,因为酒精和还夹在指缝里的大麻烟卷而格外兴奋。我感觉到脚底下有沙子,才想起已经将鞋留在这个女孩楼下的卧室里了。她转脸朝着我,我看着她,只觉得活力十足,晕头晕脑的高兴。
“克丽丝,”她说着拿走烟卷,“想不想来个药丸?”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脸茫然。
她大笑起来。“你知道的!”她说,“药丸。迷幻药。我敢肯定尼格带了些来。他告诉我他会带的。”
“我不知道。”我说。
“来吧!很好玩的!”
我笑了,拿回大麻烟卷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要证明我不是无趣的人。我们答应过自己永远也不会变成无趣的人。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那不是我。我想我还是守着这个,还有啤酒。好吧?”
“我想是的。”她一边说一边从栏杆后回过头。我可以看出她有些失望,尽管没有生我的气,我有点好奇没有我陪,她是不是还是会去。
我不信。我从来没有过像她这样的朋友。一个知道我一切的人,一个我信任的人,有时甚至比我自己更可信赖。现在我看着她,她的红头发随风翻飞,大麻烟卷的尾稍在黑暗中发着光。她对渐渐定型的人生满意吗?还是现在言之过早?
“看那个!”她指着一个罗马焰火筒炸开的地方,它的红色光照出了附近树木的影子。“真他妈的漂亮,不是吗?”
我大笑起来,同意了她的说法,我们沉默地站了几分钟,互相递着烟卷。最后她给了我一个湿漉漉的烟蒂,我没要,她用靴子把它在柏油地面上碾碎。
“我们该下楼去。”她说着抓住我的手臂,“有个人我想让你见见。”
“又来了!”我说,但我还是去了。我们从在楼梯上接吻的一对情侣身边经过。“不会又是一个跟你上同一门课的蠢蛋吧?”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