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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盘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两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次,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来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