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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第七章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