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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惊。
〃我是个傻子。〃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我觉得很抱歉,既然他器量这么小,我也没办法。
回到屋子,我居然心血来潮,兴致好得不得了,煮了一大锅牛肉洋山薯,香喷喷的,扭开了电视,边吃边看,并不觉得疲倦——但是今夜还是早点睡觉的好。
我没想到比尔会来。
他先按铃,我去开门,却看见他站在门口,他一脸的笑,我惊喜地说:〃你为什么不用锁匙?〃
他低头问我:〃你屋子里没有别人?〃
〃有,〃我笑,〃有两打小阿飞,听见门铃都躲起来了。〃
他轻轻打了我的头一下,关上门。
〃好香,吃什么?〃
我笑,〃搬进来第一次煮食物,叫你撞见了,要不要吃?〃
〃好,我还没吃饭。〃
我们坐在厨房里,我看着他,〃比尔。〃我忍不住吻了他一下。
〃你今天要早一点睡。〃他看牢我。
〃一定。你——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说。
〃学校十分忙吗?〃我问。
〃忙得很,做惯了。〃他边吃边说。
我笑,〃有没有什么女学生对你挤眉弄眼?〃
〃当年你也没对我挤眉弄眼。〃他说。
〃但是我爱你,难道还不够吗?〃
他擦了嘴,笑了。〃味道很好,我帮你洗碟子。〃
〃不用,你坐在那里别动。咱们中国人不流行男人做家务。〃我说。
〃谢谢。〃
我停了一停,〃家里——好吗?〃
他没有出声。
〃你昨夜没有回去。〃我提醒他。
〃我想她已经知道端倪了,只是不说话。〃他说,〃我想考虑一下,迟早要告诉她的。〃
〃你要跟她离婚?〃
〃我不能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
〃很多男人可以。〃
〃我有犯罪感。〃
〃你爱她的,是不是?〃我问。
〃这么多年了。〃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问你这种事。〃
〃你有权问。〃
〃我没有。你是一个自由的人。〃
〃你也是自由的吗?〃他问,〃会不会有一天我来找你,开门进来,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爱你。〃
〃爱多久?〃
〃很久。〃
〃你肯嫁我?〃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使我一怔。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我说,〃你不能与我结婚。〃
〃我太老了?〃
〃不,你不能重婚!〃
他喝了一杯咖啡,捧着杯子不响。
我坐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腰,〃你明天来看我吗?〃
〃我尽可能每天来。〃
〃谢谢你。〃
〃你是一个傻女孩子。〃
〃天下聪明人太多了,有几个傻蛋点缀一下,也是好的。〃
〃你喜欢我什么?〃他轻轻问我。
〃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的,对我负责任的。〃
〃有很多男孩子会爱你,乔。〃
〃谁?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请我看一场戏,吃一顿饭,下次也许永远不再出现,谁晓得厚厚一本电话本子,几时又轮到我?再开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里等电话铃响,一叫就出去,实在有点犯贱相。你是不一样的,比尔,你是可靠的。〃我说。
〃我也失过一次约。〃
〃我早忘记了。〃
〃乔,我是要娶你的——〃
〃这是你的事,〃我缓缓地说,〃我不会逼你娶我,我这么急要嫁人,不会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爱我的,不会忘记我、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事情已经很困难了,也许会更复杂,你会怪我的,至于纳梵太太,我对她不起。〃我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我确是爱哭。
他不响。
隔了很久他说:〃头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轻。〃
〃我是你的。〃我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间小宿舍里,唯一的快乐是上你的课。我是这样无聊,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涂满一张又一张。我常常想你,的确只想你。三年了,我是这样寂寞,功课一向紧,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梦还是你与你的宇宙线,我爱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这么多,无论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中心,大家围着你,我找个时候说话还困难,幸亏第三年你居然选我的功课做。〃
〃我并不是好学生,我笨。〃我说。
〃我倒希望再多教几个你这样的坏学生。〃他看着我。
〃你真的爱我?〃
〃你要我说多少次?〃他温柔地问。
〃如果你没有听腻,我爱你,比尔。〃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爱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条痕还没有褪。〃
〃没关系。〃我说,〃只是天气一冷就咳嗽,气管不好,那一次的并发症很厉害。〃
〃都是我错。〃他说。
〃我很原谅你。〃我侧着头看他。
他又笑了。
我说:〃你听听你的美国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么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问。
〃你讲课我老听得糊里糊涂的,笔记的字迹又潦草,考试题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个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顾学生——〃
〃别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没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说:〃把眼镜戴上,让我看看你那样子。〃
〃没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镜了。〃
〃我不介意,你总是美丽的。〃
时间过得真快,当他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就几个钟头。
〃我要回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心里一沉。没有用,迟早他是要走的,我装得多好也没有用,脸上大概是阴阴的,他越来得多,我越是贪心想他留久一点。我不过是一个人。
然而他说要回去,我留他也没有用。他是一个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即使是一个孩子,想要什么终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没问他几时再来,我只是说道:〃再见。〃
〃你真让我藏着锁匙?〃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说。
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走了,我就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她离婚,照我了解,他根本不应该跟我到这种地方,也许他真的爱我,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以后我就是这样了吗?
天天下了班等他来?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我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我的日子不过如此。
有时候我想去学校见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学,问校务处纳梵先生在哪里,他们告诉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讲课。他真是神采飞扬,我隔着玻璃,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如此地爱着他。
他微微弯着腰,衬衫袖子卷起来了,一手指着黑板。他头发是鬈的,相当长,上唇蓄着胡髭,脸上有一种严谨的可亲,这是他吸引学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课室的学生,也就带着心仪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我想。
他说:〃——当时坐在我隔壁,与我做实验的是一个极其冒失的女子,这位女士有谋杀欲,我几乎被她谋害六次以上,她花样变化无穷——〃这是一个新的故事,我没有听过的,学生们哄堂大笑。他喜欢说实验室的笑话。
然后忽然他说:〃——大人想不到的问题,孩子想得到,我女儿讲——〃
我呆住了。他女儿,他是人家的父亲。他女儿,他虽然不对我说女儿,他对学生说。这是事实,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点疲倦,我独自与他一家人在挣扎,这要到几时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从玻璃窗看进去,他已经下课了。
我绕到入口处,在门上敲两下,他抬抬头。
〃乔!〃他一脸的笑与惊奇。
我走过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颊。
他没有避开,他也不怕有人看见。
我又快乐了。
〃你几时来的?〃他收拾着讲义。
〃刚好听见有人意图谋杀你六次以上。〃我笑着说。
他笑了。
〃到食堂去喝杯咖啡?〃我问。
〃好的,你倒还记得食堂咖啡。〃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这多么像两三年前,我走在他身边。跟进跟出,是为了那个实验,现在他是我的——我的什么人?我看着他,他真是动人。
〃看什么?〃他笑问,〃数我的白头发?〃
我不出声,只是傻气地微笑,这一切毕竟还是值得的。
他的笑是这么吸引,我与他在饭堂坐下,马上有几个学生趋上来跟他说话,我耐心地听着,做他的影子,我隔着他的学生向他微笑。
然后他轻轻俯身过来,对我说:〃我们好走了?〃
我点点头。
他向他的学生道歉:〃我们明天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跟他后面走了,那几个年轻的孩子很怀疑地看着我。
但是他不介意,他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强壮。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看我?〃他问。
〃我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他说。
有些教授还记得我,我向他们点点头,出了校门。
〃我们上哪里?〃他问我,〃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跳过舞了,〃我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把你锁在屋子里,一天到晚对着你,可不可以?〃
他微笑,〃没看多久我就鸡皮鹤发了。〃
〃嗅,比尔,你怎么老说这种话?〃
〃我总要警告你。〃
〃你真有时间?〃
〃是。我刚想打电话给你,我打算在你家里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真的?〃我惊问。
〃真的。〃他说。
我猛地想起,也许纳梵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所以他有空可以跟我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