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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南昌人祭扫的习俗。
看那新立的墓碑,遒劲字体分明书写着:
江西南昌
显妣章太夫人讳亚若之墓
严
己巳二月 男孝叩立
慈
章亚若!
1942年秋,这个二十九岁的南昌女子便草草葬于此地。岁月流逝、人世变迁,那原本凄清的坟冢渐夷为平地,荒草离离,灌木丛生,从未见过人凭吊。死,便微缩淡化到了极至。岁月风雨无情却有情,这个孤独的南昌女子在异乡被世人遗忘了,却也从未受过世人的骚扰,恬淡孤清地长眠着,那灵魂便自由地涅槃了。
章亚若!
即便在这修葺一新的墓地上,冷峻荒凉的美依旧覆盖着她。春寒雨冷中,女教师静静地呼唤着她,她的名字便轻轻叩击着山野的树叶草叶,山野间便回响着磅礴的爱的心声。
谁说香消玉殒、斯人已去?
谁说半个世纪前的女子已被人遗忘?
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冥冥的空间,时间凝固成一首永恒的乐曲,没有了尘嚣的侵污,没有了世俗的聒噪,没有了阴谋与爱情,她依然拥有二十九岁女子青丝未褪的芳姿,拥有爱过后的彻悟和自由。
二十九岁女子的青春太短暂太匆忙太繁杂太不可思议,可终究拥有过真正的青春。
二十九岁女子的爱太离奇太惊心动魄那过早地爆炸于冬的雷声昭示了爱的逆悖与悲剧的结局,可终究拥有过真正的生命的爱。
二十九岁女子的死太猝然太恐怖太神秘,但死即永生。她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二十九岁上。死,让她获得了永远的年轻。
女教师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束绢花——繁茂满枝的白色李花,虔诚地奉献在墓前。
这是尾声。女教师叹了口气。
年轻的司机看着这块咬文嚼字似古非古的青石碑,便撩拨起好奇心,那“江西南昌”又牵动了他的乡情,他想问问女教师:这里葬着一位怎样的同乡?可突地他满眼惊愕,出声不得——
不知什么时候,墓上竟立着两只小鸟!鸟们用喙梳理着湿漉漉的棕灰色羽毛,尔后,乌溜溜的黑眼珠定定地看着墓前的男女,透着人一般的灵气!
女教师便也迷离惝恍:这是一对怎样神奇可怜的小生灵!那嫩黄色的脚爪颤栗着,那沉重的翅膀耷拉着,忽地,它们发出姆姆的呼唤,是对母亲的呼唤和寻觅?
迷离中的女教师仿佛见着这对鸟儿飞越了仄仄又茫茫的海峡,飞越了陌生又曾相识的万水千山,只为了把母亲来寻觅!
母亲!女教师的目光从遥远又凝滞于墓碑上。哦哦,尾声——应该是儿子说给母亲听的故事呵。
母亲,赋予了儿子生命;儿子,是母亲的太阳。
没有风,风早已无踪无影地遁去。雨声淅沥中,这对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鸟哀婉又热切地啁啾着,女教师屏声敛息,谛听着一个逼近眼前的故事……
昏黄的卧室、昏黄的灯光,没有嘀嗒的钟声像是要束住时光的流逝,至静的昏黄中,昏黄的老人那昏黄的双眼中,生的留恋爱的炽热便分外真诚。
“还记得……桂林吗?”老人吃力地吐出了第一句话。
这倒是始料未及,一对孪生子摇摇头,他们那时太小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团圆也没有生离死别。
第七部分尾声(2)
“万安……可曾记得?”老人不无失望却仍吃力地问道。
孪生子中的大毛点点头。河埠的船帆外婆的摇箩亦真亦梦。为了外婆,他应该记得万安;为了老人给他的独生儿子老三赐名万安,也应该记得。可老人为什么对万安刻骨铭心地怀念呢?
“铜仁……贵州的铜仁,记得不?”.老人慈爱的发问中滋生出亢奋。他在追寻儿子们走过的路,自桂林后他再没有携子前行,那路欠下的心债太多太多!
孪生子中的小毛文静地点点头。他似乎更富有母亲的遗传基因,读书人味很足。跟着外婆大舅在铜仁生活的日子,留在记忆中的是苗族男女色彩缤纷的装束,叮当作响的银器首饰和载歌载舞的表演。他们的童年并不缺少爱。
“南昌……南昌……总该记得。”亢奋中的老人终于捉住了自己的沉甸甸又飘忽的追忆,哦哦,她……就是南昌沦陷前夜伫立赣江畔的女子呵!
“记得。”孪生兄弟同声回答。南昌,是母亲的章家根之所系地。他们在弘道小学启蒙念书,在县前街在井头巷握着毛笔练描红呢。记得穿巷过街不远就是赣江;江畔有不见滕王阁的滕王阁。他们真切地记得南昌。
老人昏黄的老眼就有些湿亮:“哦……南京……南京……”却怎么也问不出“记得不?”
孪生兄弟无言以对。记得!怎能不记得?!南京,那是父子在大陆的最后一次相见,他们才五岁!眼前是父子在海岛上的第一次相见,他们已经四十五了!
五岁时父亲的爱抚亲吻娇惯,温存着两颗残缺的心整整四十年!可即便此刻的再相见,却没有抱头恸哭的激动,没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没有相见恨晚的遗憾,都清醒理智地知晓,这难以逾越的咫尺天涯!三颗心怎能不备感到生之寂寞和爱之无奈?
“……四十年了……过得……还好不……”老人嗫嚅着,昏黄的目光中亢奋与湿亮消褪为黯然的愧疚。
“好。”孪生兄弟赶紧回答,早已不是爱撒娇的孩子了。经历过穷困和奋斗,才有了今日的宵衣旰食。苦难可能会毁掉人,苦难却也能为人的腾飞淬砺翅膀。“对过去的遭遇心存感激!”这是孪生兄弟的心里话。
老眼中就又倏地燃起了亮光,老人嗫嚅着,好一会竟清晰地喊出了这样一句话:“外婆——不容易啊!”是仰天感叹更是扪心自责。
更是猝不及防!死一般的寂静攫住了每个人的心。孪生兄弟自视坚韧无比的心田中最柔弱的一隅被撞痛了!往事历历,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新竹的岁月是怎样的困顿寒碜!外婆和细舅什么都做过:摆摊子卖钢笔卖袜子卖塑料皮带,还卖过自家发的馒头包子!何处去寻书香门第的清高闲淡?只有一条,家境再寒微,两个外孙崽的读书从不耽搁!
孪生兄弟成长于真正民间的平民之家,倒也没有了龙子龙孙的神秘恐怖。同学多为本地的农家子弟。上学放学的途中,或中午在校休息的空当,孪生兄弟和同学一块,用弹弓打过鸽子,到田野里摸过泥鳅,虾子,还抓过蛇,尔后生火煮来吃,因为带来的中饭早早地吃光了,当然也美滋滋地偷烤过番薯什么的。走街过巷也不安分,踢空铁罐为乐,也打纸牌打弹珠,与市井顽童没什么两样!
只有外婆倚门望他们归的景象让他们觉得不安;只有外婆细舅在电影院门口逮着逃学的他们,那严峻的脸色那顿不轻的鸡毛掸子的抽打,让他们惭愧自己的不争气;只有外婆深夜在灯下千针万线为他们缝制布鞋的背影,那始终挺直却日见衰老的背影,让他们的心阵阵悸动——他们不能让外婆失望!
家居清寒。家具简陋且都是竹子做成的,没有沙发,没有当时已很普通的收音机和电扇,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淋浴设备,冲洗室也不过是细舅用空木箱隔出来的。他们和外婆共居一室,外婆睡小竹床,他们合睡张大竹床。
他们曾为吃饭而焦虑!家里穷得连米钱也付不出。就有吃煮花生当饭的日子,一颗一颗剥开吃,慢慢地咀嚼出生活的真实的苦难滋味。最爱吃的菜是什么?辣椒。他们已完全承袭了南昌人的习俗和嗜好,也熔铸了南昌人的脾气和气质吧。是的,再贫穷再困顿,记住了外婆的话:人不求人一样长。兄弟俩在新竹东门国小毕业后,在中中学念完初中,高中时大毛在省立新竹中学,小毛在私立义民中学;以后两人双双考入东吴大学。读大学时,家中经济生活依然拮据,昂贵的学费、饭钱房钱总是拖拖欠欠,还得家教来帮衬,这样才将大学读完。但可以告慰外婆的是:他们的学业成绩异常优秀,他们实践了外婆的预言:立早章,早立志。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孪生兄弟的胸臆涌动着李密的《陈情表》,真想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顿,倾诉他们对外婆的不尽思念!外婆,何曾享过他们一天的福?
无言的沉默中就平添了追悼的肃穆和歉疚的压迫,而这偏偏让老人感到几分解脱后的轻松。他终于当着这双亲生子的面,喊出了对章老太太的崇敬和感谢吧。
他平生唯一敬且畏的老太太怕只有这位南昌外婆吧。对章老太太,与对母亲对祖母的感情都不相同,固然,他有负于章老太太,但他更信服章老太太。平常的章老太太分明有着咄咄逼人的骨气,章老太太实际上是为他培育了这对男儿成才。于是他充满爱怜地望着这双儿子,那患过白内障的眼,原本眼力不济,此刻却像得了神灵般,一切变得异常清晰:一个更像年轻时的他,性格外露、反应敏捷、精明强干,还有那滔滔雄辩的口才,太像他了。而今此子已被人称为“双声带外交家”,担任台湾外交部次长了;一个更像年轻时的她,沉静而有力度,有才气有追求,嗜书如命,读书就读到三十四岁!而今也已是东吴大学教务长了。想先父曾写信嘱孝武:“为国为家建立大业,光先浴后”,他又何尝不希望第三代维系蒋氏功业于不坠呢?可儿子中出类拔萃者怕只有眼前二子呵!猛地,他记起了大仲马和小仲马的一段轶闻:《茶花女》一举轰动后,小仲马激动地对父亲说:爸爸,我的作品超过了您啦!大仲马亦激动却不无幽默地答道:儿子,我的最好的作品就是你啊——想到这,老人孩子气般笑了,他张开嘴想喊“儿子——”可是笑容旋即僵冷了,喉头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