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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亚若便睁开眼,斜望着大毛小毛,吃力地摇着头。三个女子两个婴儿,月黑风高,该怎么办呢?
眼睁睁盼到天明,亚若又痛苦得双手抽搐不已,紧紧地攥着床单。大姐担心不是一般的肠胃病,执意要送亚若去医院,亚若却仍是摇头,望着醒来的大毛小毛,挣扎着吐出一句:“呵呵……”带好他们呵。”亚梅顿觉万箭穿心,忙着照料两个什么也不知晓的小侄儿。
姊妹们正愁成一团时,桂昌德倒是守信,一早赶到了丽狮路,见室中这番情景,也吓了一跳:“怎么会是这样?我去喊辆人力车,陪亚若去医院。大姐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跟亚梅留在家里,大毛小毛也有个照应。我会挂个电话给哥哥,要他直接赶去省立医院。”亏得昌德慌而不乱,又理解亚若的心,很快将乱麻一团理顺。
等到昌德扶着亚若坐上人力车离去后,大姐和小妹仍相对发呆:噩梦!噩梦!噩梦像还未结束!无边的恐惧从路口街头从天从地丝丝缕缕挤进小屋,占据着压迫着她们的心,她们紧紧地抱着大毛小毛,默默地祈祷上苍:天呵,保佑孩子们的母亲吧。
哦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前夜的失窃,虚惊一场吧。姊妹俩强打精神,拾掇着零乱的小屋。
时钟敲过十一点,昌德和亚若还没有返回!大姐和亚梅坐不住了,大姐便去到路口探望,却听有人唤着:“刘太太,请测一字。”
刘太太?她一愣,环顾路口,只有她和测字摊戴茶色眼镜的先生!他喊她?他怎么知道她是刘太太?
她记起了亚若的话,不禁毛骨悚然,想踅回住宅,双脚却鬼使神差一般,一步一挪挨近了测字摊,右手颤栗着拈起了一字——“早”。
“草字除掉了头,只剩早。早走早好。否则,斩草还要除根。”
她瞥见了一颗颗尖利的黄牙,黄牙与黄牙磨得嚓嚓响,从牙缝中飞溅出热腾腾的唾沫!她窒息了,好不容易转过身,疯也似地逃回住宅!
“天机不可泄露,刘太太。”她分明听清了这句追在她脑后的话!
刘太太!早走早好!否则,斩草还要除根!测字先生会说“否则”?!
她不能告诉亚梅,她怕吓着了亚梅。可她得走!否则,斩草除根,她懂这话的涵义。
亚若怎么样了呢?
天啊……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7)
50
她在生与死之间的路上踽踽独行。
这是一条又黑又冷的路。没有云彩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更没有太阳,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霜没有雪,没有花草没有树木没有飞禽没有走兽,那黑那冷是无生命的漠然,因而没有欢乐却也没有苦痛,没有希望却也没有失望!
如果有疾风暴雨,有飞沙走石,有枪林弹雨,有毒蛇猛兽,人生虽充满苦难,但也还是活着的人生。可是,没有了。苦难的解脱,也就是生命的凝固。黑,可以无视一切;冷,可以漠视一切。
白色凝固了她的胴体。
黑色在接纳她白色的灵魂。
她的心正在死去。她的脑却仍在回首在嘱托有留恋更有牵挂。她的渐渐放大的瞳孔,赤色橙色紫色黑色交织着变幻着,相克相杀、相交相融。
她只在人世间度过二十九个春秋!短促的人生刹那间已切割成无数碎片、无数色彩、无数图案、无数文字,零碎又突兀,鲜明又模糊,她费力地寻觅着追撵着拼凑着,可倏地一切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什么也记不起。
难道她已喝过了孟婆茶?
哦哦,记起了,是有这样一个夜晚,没月没星,却有灯火辉煌的一室,有圆桌、有佳肴、有白兰地、有“杏花村”,还有高朋满座。
“哦,对不起,我不能喝酒。”
“知道,专门为你备了壶茶,以茶代酒,行吗?夫人。”嗓门压得很低,像讨好的窃窃私语,唾沫星子溅上她的耳根,她恶心。
那茶是红褐色的液汁,像尚凝未凝的血浆,苦涩、奇香,她不喜欢。
“是红茶,夫人,喝惯了就会难分难舍。”亲昵、风趣,她只是恶心。
可赴宴就是应酬,应酬就得一次次干杯,一次次敬酒、一次次罚酒。她厌倦极了,疲乏极了,她的双腿打颤,她的双唇发麻,她难以自持,一切在悠悠地旋转,莫名其妙地变形,是熟悉亲切彬彬有礼的友人?是陌生狰狞龇牙咧嘴的兽们?是佳肴美酒热闹圈?是毒药白骨荒冢地?:是欢声笑语?是恶狠狠的啃啮声?她糊涂了,她狠命地掐自己的手,她试图超越所有的嘈杂之声,终于,她听见了最原始最单纯也最伟大的声音:
“姆妈——爸爸——”
啊,她的儿子!她的大毛小毛在等着她!
她神奇地站了起来,她去到洗手间,她手指压着舌根,将喝下去吃下去的全吐出,她捧着清水一次次嗽口、一次次拍打着额头。她觉得清醒了许多,或许是过敏?于是她打开小粉盒,试图淡淡修饰一下,再将这宴会敷衍到结束,可小圆镜中映出一个女子惨白的脸颊,那双黑浸浸的眼睛分明藏着恐惧——不,什么面子也顾不得了,她得归家!她得回到大毛小毛的身边!
她有过“金蝉脱壳”的经验,她只是对女佣说,她不太舒服,得早点回家。她悄悄地溜了。她记得室外的世界月黑风高,她走得很艰难,她像是撞上了鬼打墙,迷了路瞎转悠,很晚很晚才回到了家中。啊,亲姊妹守护着她,她守护着儿子,熬到了天明。
她后来倚着女友的肩头,坐车来到了省立桂林医院,她陡地振作起来,她在这里一分为三!她在这里产下了孪生新生命!我的小太阳!窗外田野中泥土的气息树草的芬香浓烈地涌进了生命的产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一瞬间,她看见了近的歪歪斜斜的竹篱笆和远的犬牙交错的山峰间突地跳出一颗血一般殷红的生命!
太阳!太阳!这是辉煌的永恒的瞬间印象。
于是,她苍白的脸上便莫名地烙上了两团红晕,像镌刻着永恒的青春的韵致。
这红晕刺激了围着她抢救的医生护士,注射强心针、输氧输液,手忙脚乱却也不失有序。只有桂昌宗仍呆若木鸡,他无法从迅猛恐怖的遽变中醒悟过来—….
昌宗接到妹妹的电话后,便立即赶到省立医院,他与院长尚有点头之交,但见亚若已平静地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脸色虽显憔悴,但精神蛮好,他也就放心了,昌德陪坐一旁,正听亚若诉说什么。亚若见着他,很周到地请他坐下来一块聊聊,护士却干涉了:病房中只准留一人作陪。昌德于是退了出去,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候。由昌宗陪着,说些新赣南的见闻会有趣得多,何况男人总比女人沉着老练,遇事好拿主意吧。
昌宗便劝慰亚若:“你气色蛮好,不要紧的,休息一会就可回家逗大毛小毛呢。”
昌宗想让气氛轻松,不想正触着亚若的心病,她黯然神伤,悲从中来,泪水竟盈满了眼眶:“昌宗,我的性情,处世为人,我想你妹妹和你是知晓的,我并不贪羡荣华富贵,可是我不能再在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日中生活,孩子们要长大的,我不能让他们的身世不明不白,我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对不起孩子们。”
除了理解和同情,桂昌宗又能说什么呢?生是苦,死是苦,病痛是苦,欲望是苦,求索是苦,求之不得更苦,与不爱的结合是苦,与所爱的分离是苦,一切皆苦,人生即苦。可他能对眼前这位虽苦、心却仍在为追求而悸动的年轻的母亲说这些吗?
第六部分魂断桂林(8)
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医生拿着注射器走了进来,昌宗出于礼貌随口问道:“医生,贵姓?”
“唔,姓王。”医生含混答着,便弯腰往亚若的右手臂扎针,可一针下去,拔出,又一针下去,拔出……始终扎不进血管,亚若玉臂纤颤不已,她可不是那种娇弱的女性,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呀,可为什么紧张?还是医生慌乱?
昌宗也疑惑:亚若又不是老人,又不是体态太胖或太瘦,扎针会这么艰难?为什么注射者不是一位技术娴熟的护士呢?亚若也就不受这份罪了。
王医生却绕过床,往亚若的左手臂上扎针,这一针扎得迅猛又准确,亚若一颤,齐整的上牙咬住了下唇,却没吱一声。王医生像是很急躁,匆匆地推尽药水,不像护士打完针后仍要稍稍观察片刻,而是快步离去,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亚若倒蛮镇静,用药棉压着针口轻轻揉搓,她搞过救护嘛。谁知就在王医生跨出病房时,亚若突然断肠般地尖叫:“哎呀——不好……”
桂昌宗呆若木鸡!
“黑……黑……我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昌宗这才本能地冲出病房,呼喊着医生救人!他的喊声充满了惊骇和恐怖,好些医生和护士都急急地赶了过来。
急切焦灼的呼喊、断断续续的呻吟、迷迷糊糊的梦呓,她昏厥过去。
她漠然地无视一切。她在黑与冷中踽踽独行。留恋停不住飘然的脚步,牵挂抵不住无牵无挂的诱惑,生抗拒不了死。好了好了,好即了,了即好,一了百了,向着那无始无终处走去?何处是归路?哪是前哪是后?轮回难道有前后?
她终于走出了黑,进到了白的苍茫。不再冷,不是洁白的雪地,而是缥缈的白云,云归白云,这方是归家。白得单调却白得纯洁。生是缤纷多彩的。美好温馨是色彩,罪恶腌躜也是色彩。隔阂、猜忌、仇恨、陷害、杀戮,无不蒙上伪装的色彩。她只需要这单一的白色。
白云深处,才是孟婆茶铺。茶铺旁有古老破败的木桥,可是奈何桥?桥下有微波不兴却也川流不息的河水,那可是人类恩怨难抛眼泪汇聚的渊河?
河、河边埠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