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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是坐都垫到身下,就是地铺垫上困个一夜,也伤不了筋骨的,要不,落下筋骨疼,老了就难过了……”
听着内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章先生的鼻头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湿湿的……
章老先生也算阅尽人间沧桑。前清末叶,吴城镇的少年章甫,县试、府试、省试连连中魁,轰动乡镇。十八岁那年娶了同镇名门周家之女周铣为妻。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后虽连生三女,但民国了,世风不同了,何况章甫还曾在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亦算新潮派,不仅不难为娇妻,还调皮地哄着妻子一同对付刁横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学也罢,奉派到遂川当知事也罢,在佑营街挂牌做执业律师也罢,风风雨雨近三十年,说雅点,琴瑟和弦;说俗点,公不离婆,秤不离陀。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况近年来夫妻间还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章甫的心就被搅得不能平静了。
“爸,还暖暖的呢,趁热的吃了吧,。妈一直煨在炭盆里。”转眼间,三女已从厅堂取来一搪瓷缸酒糟蛋,揭了盖,酒香扑鼻。章老先生的双眼又不觉朦朦胧胧了。
“你胃寒,又忌饿,日后可要记着千万别吃生冷的,常备上点糕点,哦?”章老太太又是一番叮咛。
三女却站到西壁一溜长排的书柜前浏览。笨重的老式书柜几乎挨着天花板。章甫藏书多且杂,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外,还有宋应星的《野议》、《谈天》,解学龙的《膝王阁集》,陈弘绪的《荷锄杂记》,皆为江西名人著作。又有《天演论》、《法国革命史》、《大卫•;考柏飞》,可谓中西杂陈、琳琅满目。
三女最钟爱书柜,而他最钟爱三女。
大女太沉静,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给奶娘带,十来岁才归家,满女幽兰,一生下来就给新建的远亲当了养女,唯有这三女,活泼伶俐,聪颖可爱。三岁背得下唐诗一百首。七岁那年,章甫让儿女围着炭炉,给他们讲了曹植七步诗的故事。这个才七岁的三女,竟跳了起来,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诗!”好呗,看她挪着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后,又是幽兰放清香。”这还了得!满座皆凉。她将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进去了。他章甫能不疼爱这白净玲珑的小精灵嘛?
到得抗战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张,将懋李改名叫亚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澣若,懋梅也吵着要改,章老先生就说,你是大雪纷飞时生的呀,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亚梅。怎么说,三女早早就是弟妹们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许这么瞎改名字的,有宗有谱按辈分叫的,一个毛丫头敢擅作主张?章老先生却很开心,率先在家喊新名字。想当年,他到京都求学,不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贡涛吗?章贡合流为赣(赣),赣江之水浪涛涛,有气势有抱负。他还将发妻周更名为周锦华,锦绣中华,女儿家的名字也要不凡嘛。看来三女像他呵,这就叫有种像种吧。章老太太却不改口,那原先的名字就委屈地做了小名呗。
都说女大十八变。亚若越变越出落得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可也越来越变得不可理喻。父女之间便生出许多芥蒂和龃龉!他斩钉截铁地认为女儿错了!且是大错!可错在哪里呢?他又实在理不清道不明!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身影,他也常常自责:待女儿太冷太淡太寡情了些!可是,知书识礼的仁义之家岂容人言藉藉呢?亚若呵,你就不知晓“人言可畏”?!
甜酒酿舒活着血液,章老先生两颊酡红,望着凄凄怨怨的妻和手不释卷的三女,便说;
“亚若,一大家人可就托付给你了。”
话很重,亚若便有点愕然,扬起弯弯柳叶眉,旋即又甜甜地笑了:
“爸,我是那份料吗?爸还是改变主意吧,全家一起南迁好了。”
章老太太更是声泪俱下:“一家人家扯做几块,怎是得了呵。”
章老先生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与友人约好,就不要改了。再说浩若的部队说是也调到了庐山,父子团聚亦是幸事嘛。你们呀,终归眼光浅一点。中国是亡不了的!南昌是难以攻克的。遥想当年,陈友谅以六十万大军、三层几丈高的大批巨型舰船,浩浩荡荡倾国而出。可围困古城八十五天,硬是攻不下来,后来退向鄱阳湖,与朱元璋大战三十三天,陈友谅中冷箭阵亡,终至全军覆灭呵。再者,明末清初,李闯王旧部镇守南昌,八旗兵围攻古城,硬是相持数月。南昌,实乃固若金汤也。如若风平浪静,庐山到此水陆两便,不似赣南山高水远,我日后也好有个照顾呵。”
一席文白相夹的话语,说得妻女啼笑皆非,这豁达又迂腐、满腹经纶又幼稚可笑的书虫呵。
老式挂钟当当当当响起,十二下,正是子夜。
忽听有枪声和凄厉的呼喊远远近近撕碎子夜的寂静,三人面面相觑,动弹不得。
这枪声喊声似从不远处的省府传出!
第一部分烽火春梦(5)
他们当然不晓得,成群的伤病军人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涌进省府请愿,冲破卫兵的封锁,闯入府门,登上大堂,喊叫着要见“熊主席”!其时跛着一条腿的省主席熊式辉惊慌失措,逃进后花园的防空洞内,他的侄儿熊滨出来阻挡,手一挥:“格杀勿论”!枪声大作,曾在张公渡抵御日军的伤病员便倒在大堂的血泊中!
好一阵,夜又归于死一般的沉闷寂静。
亚若刚想启齿,又听有喧嚣声浪响在街外巷里裹挟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失火了?!
“快跑啊!日本鬼子打来啦!”
“快起来!快起来!全体疏散撤退!”
啪啪啪!啪啪啪!
嘭嘭嘭!嘭嘭嘭!
白手套、警棍焦灼地拍打着、砸着一扇扇沉睡的门扉。门一扇扇吱吱呀呀开了,探出惊愕的披头散发的睡眼朦胧的人们。
“快跑!快跑!快跑!”
惊愕后的清醒,清醒后的慌乱恐怖惶惑,歇斯底里地呼叫、手忙脚乱地收拾、踉踉跄跄扶老携幼地逃亡!
上哪去?上哪去?上哪去?
大街小巷!人拉人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是死的压迫是生的渴求!是盲目的奔逃是希望的挣扎!
二姑妈章金秀一家八、九口,扛箱挑笼,好不容易挤到县前街汇合成一路,个个脸上冷汗热汗交流,可又禁不住打着冷颤,牙齿格格作响。
章贡涛先生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撕碎了他的幻想,就转化成满腔的愤怒,反剪双手在厅堂里急促徘徊,骂着鬼子,吐出文天祥的《正气歌》。
亚若望望这二十几口的大家族,将一绺秀发捋到右耳后。沉稳地说:“大家莫慌。船我已租赁好,米和咸菜也上了船,船老板是映葵哥哥介绍的,守信义。从这里上码头,大定一路要相互关照,各人管好各人携带的行李,会香你们几位奶奶,只管抱住细伢子。若万一冲散了,就到章江码头汇合,我会在埠头等的,就这样,大表弟和澣若打头,我压阵……”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才把混乱可怕的事情略略调整。一大家子人望着这幢虽不阔绰但井然有序的老屋,就不禁泪流满面。
章老先生也不禁抹了把老泪,与骨肉至亲点头举手道别。亚若哽咽着:“爸……大衍细衍……还有婆……就拜托您老了……”
“放心……放心……我会托人送他们随后跟去的……亚若……你娘你弟弟侄儿……就都托付于你了……”
“爸——”亚若一头扑在父亲胸前,生离死别般悲恸欲绝。她毕竟还年轻。
章老太太就也大放悲声。亚若这才赶紧止住哭声,搀着母亲离了家门……
“保重……”章老先生伫立门洞中,喃喃道。
人流汹涌着撞击着滚向沿江各码头,生的呼叫死的呻吟在这早春的寒夜中颤栗着天地……
还算幸运,一大家子总算平安地挤上了这只篾篷船,当船老板一篙撑离那挤满人群行李狂乱得几乎崩溃的码头时,这只超载的篾篷船舱内竟像坟墓般沉寂,大人细伢正襟危坐,连几个吃奶的毛毛头,都懂事般地睁着小眼,似乎也要烙刻下这恐怖的一幕。
失却了万家灯火的古城如同废弃了的死城。
唯有水声汩汩,宽厚的赣江,永恒的沉稳忍耐的性格。
唯有青色的天穹,虽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那青色的云层却总流动着生命。
别了……我的古城。
永远相伴的是这条无言的赣江,溯源而上,去到那章水与贡水的汇合处吧……
谁知此去是一去永不复返呢?
谁知?!
亚若的眼和心一片迷濛。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篾篷船一个颠浪,只差没掀翻。
只见逝去的后方,一团血红色的火光闪耀,血光中,中正木桥的骨骼肢解成碎片飞向黑夜,溅落江中……
泪的歌、火的歌、血的歌溶进无歌的赣江中。
“逃难……逃难呵……”
章老太太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
逃难……
第一部分国破山河在(1)
缘分 铸就了这位三十岁男子事业的基石 却也镌刻下孽缘的凹槽
5
也是一座古城。
却更小巧玲珑,更幽僻洁净,于古色古香中又溢出异乡南粤的风情。
源自武夷山的贡江与章江将它依依环抱后交汇成赣水,三山五岭起起伏伏给它平添了庄严气势,宋朝的城墙古塔明清的建筑连绵着漫漫的历史,古怪的庙宇古怪的“丁”字街衢渲染着古城的奇特,文清路、阳明路、中山路、濂溪路,齐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