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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在场,再是聚也是散。她忙里忙外,招呼这招呼那,全为了抵触心里的空虚。
她把电灯关上,点上蜡烛,有些好时光就好像冉冉地回来。屋里都是年轻的
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记时光流逝。人们都在说:今天玩得实在好。不知不
觉过去了一夜,十二点的钟声在一记一记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个七
零八落。
朋友们在告再见了,说着情意绵绵的话,终于鱼贯下了楼梯。屋里静了,长
脚最后一个走,帮助收拾杯盘碗盏。王琦瑶说:明天再说吧,今天我也没精力了。
长脚一出门,王琦瑶就吹熄了蜡烛,屋里鸦雀无声,楼梯上也一片黑。长脚说了
声〃再见〃,轻轻下了楼梯,走到后弄,关上了后门。长脚身上忽然哆嗦了一下,
他抬头看天,天上有几颗星,发出疏淡的光,风里有一丝寒气。他轻轻地打着战,
开了自行车的锁,颤颤巍巍地出了弄堂。
这一夜的热闹是给平安里留下印象的,习惯早睡的人们都以为是彻夜的灯火,
这在平安里可算是个不平凡的事情,为它的睡梦增添了光色。人们睡醒一觉睁眼
看见王琦瑶的窗口,还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们也看见王琦瑶的窗口,心想
:还在闹呢!然后,睡觉的睡觉,上班的上班。其实这才十二点呢,下一点的事
情人们就都不知道了,更别说是下半夜两三点钟。两三点是最平安无事的钟点,
连虫子都在做梦。这时的睡梦特别严实,密不透风,一天的辛劳就指望这时候恢
复了。淮海路的路灯静静地亮着,照着一条空寂的马路。平安里深处只有一盏铁
罩灯,有年头了,锈迹斑斑,混混沌沌的光。就是在这敛声屏息的时刻,有一条
长长的人影闪进了平安里,是长脚的身影。长脚悄无声息地在王琦瑶的后门停了
车,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锁的那一霎,有〃咔〃一声轻响,却也无碍,根本
打不破这大世界的沉静。他踮起脚尖,学着猫步,一级一级上了楼梯,拐弯处的
窗户,有天光进来照着他,就好像照着另一个他。他令自己都吃惊地灵巧,在堆
满杂物的角落里毫不碰撞地转了出来,上了又一层楼梯。现在,他站在了王琦瑶
的房门前。灶间的门开了半扇,透进一道天光,将他的身影投在房门上,也像是
别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后摸出了第二把钥匙。
房门推开了,原来是一地月光,将窗帘上的大花朵投在光里。长脚心里很豁
朗,也很平静。他还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看这房间,完全是另外的一间,而他居然
一步不差地走到了这里。他看见了靠墙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橱,月光婆娑,看上
去它就像一个待嫁的新娘。长脚欢悦地想:正是它,它显出高贵和神秘的气质,
等待着长脚。这简直像一个约会,激动人心,又折磨人心。长脚心跳着向它走拢
去,一边在裤兜里摸索着一把螺丝刀,跃跃欲试的。当螺丝刀插进抽屉锁的一刹
那,忽然灯亮了。长脚诧异地看见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墙上,随即周围一切
都跃入眼睑,是熟悉的景象。他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
还顺着动作的惯性,将螺丝刀有力地一撬,拉开了抽屉。那一声响动在灯光下就
显得非同小可,他这才惊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他看见了和衣靠在枕上的
王琦瑶。原来她一直是醒着的,这一个夜晚在她是多么难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
着天亮,看天亮之后能否有什么转机。方才看见长脚进来,她竟不觉着有一点惊
吓。夜晚将什么怪诞的事情都抹平了棱角,什么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见他去撬那
抽屉,她就觉得更自然了。下半夜是个奇异的时刻,人都变得多见不怪,沉着镇
静。
王琦瑶望着他说:和你说过,我没有黄货。长脚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躲着她
的眼睛:可是人家都这么说。王琦瑶就问:人家说什么?长脚说:人家说你是当
年的上海小姐,上海滩上顶出风头的,后来和一个有钱人好,他把所有的财产给
了你,自己去了台湾,直到现在,他还每年给你寄美金。王琦瑶很好奇地听着自
己的故事,问道:还有呢?长脚接着说:你有一箱子的黄货,几十年用下来都只
用了一只角,你定期就要去中国银行兑钞票,如果没有的话,你靠什么生活呢?
长脚反问道。王琦瑶给他问得说不出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简直是海外
奇谈。
长脚向她走近一步,扑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颤声说:你帮帮忙,先借我一点,
等我掉过头来一定加倍还你。王琦瑶笑了:长脚你还会有掉不过头来的时候?长
脚的声音不由透露出一丝凄惨:你看我都这样了,还会骗你吗?阿姨,帮帮忙,
我们都晓得你阿姨心肠好,对人慷慨。王琦瑶本来还有兴趣与他周旋,可听他口
口声声地叫着〃阿姨〃,不觉怒从中来。她沉下脸,呵斥了一句:谁是你的阿姨?
长脚将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琦瑶的腿,又一次请求道:帮帮忙,我给你写
借条。
王琦瑶推开他的手,说:你这么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们不都说你爸
爸是个亿万富翁吗?你不是刚从香港回来吗?这话刺痛了长脚的心,他脸色也变
了,收回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说:这和我爸爸有什么关系?
不借就不借。说罢,便向门口走去。却被王琦瑶叫住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
有这样借钱的吗?半夜三更摸进房间。于是他只得站住了。
在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说的话也句句对不上茬似的,
有一些像闹剧。本来一场事故眼看化险为夷,将临结束,却又被王琦瑶一声喝令
叫住,再要继续下去。长脚说:你要我怎么样?王琦瑶说:去派出所自首。长脚
就有些被逼急,说:要是不去呢?王琦瑶说:你不去,我去。长脚说:你没有证
据。王琦瑶得意地笑了:怎么没有证据?你撬开了抽屉,到处都是你的指纹。长
脚一听这话,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蒙了,有冷汗从他头上沁出。他站了一会儿,
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看来,我做和不做结果都是一样,那还不如做了呢!说着,
他就走回到五斗橱前,从抽屉里端出那个木盒。王琦瑶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
就去夺那木盒。长脚一闪身,将木盒藏在身后,说:阿姨你急什么?不是说什么
都没有吗?这回轮到王琦瑶急了,她流着汗叫道:放下来,强盗!长脚说:你叫
我强盗,我就是强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无耻,还很残忍。王琦瑶扭住他的手,
他由她扭着,就是不给她盒子。这时,他已经掂出了这盒子的重量,心里喜滋滋
的,想这一趟真没有白来。王琦瑶恼怒地扭歪了脸,也变了样子。她咬着牙骂道
:瘪三,你这个瘪三!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是不拆穿你罢了!长脚这
才收敛起心头的得意,那只手将盒子放了下来,却按住了王琦瑶的颈项。他说:
你再骂一声!瘪三!王琦瑶骂道。
长脚的两只大手围拢了王琦瑶的颈脖,他想这颈脖是何等的细,只包着一层
枯皮,真是令人作呕得很!王琦瑶又挣扎着骂了声瘪三,他的手便又紧了一点。
这时他看见了王琦瑶的脸,多么丑陋和干枯啊!头发也是干的,发根是灰白
的,发梢却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瑶的嘴动着,却听不见声音了。长脚
只觉得不过瘾,手上的力气只使出了三分,那颈脖还不够他一握的。心里的欢悦
又涌了上来,他将那双手紧了又紧,那颈脖绵软得没有弹性。他有些遗憾地叹了
口气,将她轻轻地放下,松开了手。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转身去研究
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木纹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贵,是个好东西。他用螺丝刀不费
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挂锁,打了开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却还不致一无所获。他
将东西取出,放进裤兜,裤兜就有些发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瑶关于指纹的话,就
找一块抹布将所有的家什抹了一遍。然后拉灭了电灯,轻轻地出了门。就这样闹
了一大场,月亮仅不过移了一小点,两三点还是两三点。这真是人不知鬼不觉,
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只有鸽子看见了。这里四十年前的鸽群的子息,它们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断,
繁衍至今,什么都尽收眼底。你听它们咕咕哝哝叫着,人类的夜晚是它们的梦魇。
这城市有多少无头案啊,嵌在两点钟和三点钟之间,嵌在这些裂缝般的深长
里弄之间,永无出头之日。等到天亮,鸽群高飞,你看那腾起的一刹那,其实是
含有惊乍的表情。这些哑证人都血红了双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们心中。
那鸽哨分明是哀号,只是因为天宇辽阔,听起来才不那么刺耳,还有一些悠扬。
它们盘旋空中,从不远去,是在向这老城市致哀。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
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残骸。
王琦瑶眼睑里最后的景象,是那盏摇曳不止的电灯,长脚的长胳膊挥动了它,
它就摇曳起来。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极力想着。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
速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前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间三面墙的
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
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
杀。然后灭了,堕入黑暗。再有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
里弹射上天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