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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站着,还飘出小壶咖啡的香味。这里正开派对,你看有多热闹!
王琦瑶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并且,大都是年轻的朋友,漂亮,潇洒,聪
敏,时髦,看起来就叫人高兴。他们走进平安里,就好像草窝里飞来了金凤凰。
人们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瑶家的后门里,想着王琦瑶是多么了不起,
竟召集起上海滩上的精英。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就像他们忘记了平安
里的年纪。人们还忘记了她的女儿,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要说常青
树,她才是常青树,无日无月,岁岁年年。现在,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
进出她家就好像进出自己家,真成了个青春乐园。有时,连王琦瑶自己也会怀疑,
时间停止了脚步,依稀还是四十年前。这样的时候,确实有些叫人昏了头,只顾
着高兴,就不去追究事实。其实,王琦瑶家的这些客人,就在我们身边,朝夕相
遇的,我们却没有联系起来。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铺去,就能从进螃蟹的朋友中,
认出其中一个两个。你要是再到某个小市场去,也会发现那卖蟋蟀的看上去很面
熟。电影院前卖高价票,火车站兜售紧俏火车票……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
有他们的人,到处能看见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在王琦瑶家度过他们闲暇的时间,
喝着小壶咖啡,吃着王琦瑶给做的精致点心,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们一带十,
十带百地来到王琦瑶家,有一些王琦瑶完全说不上名字,还有一些王琦瑶只叫得
上绰号,甚至有一些王琦瑶都来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杂,但也顾
不上了。王琦瑶的沙龙,在上海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个著名了,人们慕名而来,
再将名声传播出去。
不过,常客还是那几个,一个老克腊,再加张永红和长脚一对。如今,他们
更加稔熟,经常约好了一起行动,到哪里吃饭饮茶,又到哪里看电影跳舞。冬天
来到的时候,王琦瑶便在自己家烧一个火锅,一个坐一边,边吃边说话,时间不
知不觉地溜走,天色渐暗,那火锅却越烧越暖。王琦瑶忽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哪一年哪一日有过,只是换了人的,不觉有些感伤。锅下的炭火一爆,发出红光,
从下向上照耀了王琦瑶的脸,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褶,一道道的,虽只一霎间,
坐在对面的老克腊却全看见,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是一痛,想:她是一个老夫人
了。火锅吃到这个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张永红和长脚也安静下来,各想各的心
思,心情一下子旷远了。良久,王琦瑶轻声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几个一惊,发现
天已黑了。王琦瑶起身开了灯,又给火锅添上水,说道:怎么都不说话?谁就说,
你也不说话。王琦瑶又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再问,她就说,看着
他们三个人,想起一些事情。问是些什么事情,却又说与他们无关。存心耍弄他
们似的,那三个人就不满了,定要她说个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瑶才说:你们将
来不知是个什么命运呢!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时,张永红说:你不也是不知道
吗?王琦瑶说:我有什么将来?现在就是将来!大家都说她太谦虚,王琦瑶笑笑,
再接着说,他们三个人今天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定是怎样。他们三个
面面相觑,忽然都有些尴尬,尤其是老克腊,硬被她扯进那一对的关系里,成了
个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瑶把水搅浑,是要摸条什么鱼。而他隐隐觉着王琦瑶的话
其实是专讲给他听的,带有些窥探和试验的意思,心里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
话扯开,说些别的。王琦瑶却不让,继续说着命运的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
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那两个听得发蒙,心里茫茫然一片,老克腊则听不下去了,
他不无刻薄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们两人终于是要拆档,而我却会同张
永红好。经他这么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瑶先还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克
腊说,照你的话,就这三个人,还能有什么组合法?王琦瑶说不出话来,也笑了。
长脚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愠怒,他不怒王琦瑶,怒的是老克腊,觉着被他占
了便宜。张永红嘴里骂老克腊神经病,心里则很微妙地一动。王琦瑶一边笑一边
朝老克腊点头,说:算你嘴巴凶,算我输给你!
火锅之夜过去了几天,老克腊再去王琦瑶家,径直上楼,见房门开着,王琦
瑶一人坐在沙发上,膝上盖条羊毛毯,手里钩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弹一下门,走
了进去。王琦瑶眼睛都没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老克腊晓得她是在生
气,却并不理会,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天他穿一件中山装,一条白绸巾,
随便搭在颈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会儿,眼睛看着
脚,在地板上阳光的方格里跨进跨出,想着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忽听王琦瑶在身
后冷冷地说话了,是嫌他走来走去妨碍了她的安静。老克腊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窗台上的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又
说,今天她不舒服,不打算烧饭,所以没有饭给他吃。老克腊笑着说:难道我是
来吃饭的吗?王琦瑶这才抬起眼睛,说: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克腊反问:你说
我来做什么?王琦瑶低下眼睛再去钩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腊也有些气了,
闷闷地坐着,手依然插在裤袋里。那姿态是含着委屈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冤枉,
又说不出来,讨回不了公道。坐了一时,那王琦瑶倒从沙发上起身了,泡了一杯
茶,送到他跟前,说了一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
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在椅上生闷气。不知怎么的,又让王琦瑶占了道理,
掌握了主动。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
的,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间,一天两天好说,一年两年也好说,可十年二十
年就不好说了。
这天的午饭却比以往更丰富和精致,王琦瑶将方才的脾气全收起了,对他无
微不至,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没说过的。老克腊渐渐缓了过来,几乎
要把那些不痛快忘记,王琦瑶却又提起了。她说:你以为吃火锅时,我说那些话
是无来由的?我有这么无聊吗?老克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停着筷子。她又说: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阴冷天,也有四个男女坐一处吃火锅,其中一个女
的是无关的,另两男一女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停了一会
儿,她说:那个女的就是我。老克腊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瑶。王琦瑶脸上是
无所谓的神情,就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萨沙的那段
纠葛,如今说来,已隔膜得很,痛痒无关的心情。有些细节,不知是真模糊,还
是假模糊,前后不太对得上号。就因这般的平淡和随意,这悲剧更是触目惊心。
他是头一次听王琦瑶说自己的经历,以前的谈话多是关于情景的描述,情景
中人则是虚的,一个忽隐忽现的影。如今,这人凸现起来,成了个真人,他倒有
了玄虚的心情,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
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是同情,一半是感动。王琦瑶说:我都没
哭,你哭什么?他将头伏到桌上,说:不知道。
就此,王琦瑶向他敞开了几十年的秘史。一连几天,他们一个听一个讲的度
过。听的和讲的吸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彼此的脸看起来都变得恍惚,声音也
恍惚。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锦绣烟尘,如今,哪里去找这旧故事的
头啊!那故事的头,虽然种的是悲剧,也是个锦绣繁华悲剧,这故事的尾将收在
哪里呢?王琦瑶的声音静下了,一时上没有声音,只有烟雾在自由无拘地聚散。
然后屋里响起轻轻的三击掌,是王琦瑶自己。他不由一惊,抬头朝她望去,
见她在烟雾中笑着,说:这场戏差不多也演到头了。他微微一战,觉着一些阴森
可怖。
她又说:做人就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
雾的,向他走来,手摸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
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
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
发热。
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
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像藤缠树样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
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
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的腰,将她也带倒了,压在他的身上。王
琦瑶叫着松手松手,他反越加抱得紧。她急了,用手掴他的脸,他不睁眼也不松
手,由她掴去,她把手都掴痛了。看着他脸上被掴红杠起的地方,便软了下来,
将手轻抚上去,又被他的脸贴住了。就这样,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她叹息了一声,
伏在了他的胸前,而他趁势一翻身,将王琦瑶压住了。
他身上的热退了,泻下一头冷汗,还是打战,嘴里说着梦呓般的话,听不出
是在说什么。王琦瑶百般抚慰他,把他当个孩子般地哄他。他要什么都依着他,
曲意奉承。他有几次发急,想做什么,又不知道该做什么,闹着性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