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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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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脚又要付钱,并且力不可挡。老克腊争夺了几番,也没成功,只得由他做了东。

张永红无所谓谁付钱,这两人则觉得吃错了饭似的,很不称心。原先是借了

张永红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酝酿许久的心情也落了空。

那一对出了门去便挥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干别的去了。剩下他们站在马路沿,一

时茫然不知接下去该去哪里。两人沿了长廊走了一段,那尴尬才好些,老克腊说

:真心请你吃一顿饭的,到底也没请成。王琦瑶就笑:还是诚意不够啊!

他也说:再加油吧!说罢,将双手插在裤兜里的臂弯朝王琦瑶张了张,王琦

瑶伸手挽住了。茂名路这条林阴道,有着用不尽的罗曼蒂克。你以为那树阴是遮

凉的?不对,那是制造梦境的,将人罩在影里,蒙上一层世外的光芒。

11。长脚张永红和长脚维持了较长时间的朋友关系,一是因为长脚舍得在她

身上花钱,二是因为还没有出现替代长脚的人。长脚对张永红说,他的祖父是沪

上著名的酱油大王,他且是唯一的孙子,是法定的继承人。他说他祖父的酱油厂

遍布东南亚地区,欧洲美国也有一部分。他老人家的产业除去酱油工业,还有橡

胶园,垦殖地,甚至原始森林,循公河边有一个专用码头,纽约华尔街在发行他

的股票。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张永红并不当真,但有一桩事情,却是假不

了的,那就是他的钱。长脚花起钱来确实有些骇世惊俗,他使张永红对钱的观念,

前进了好几位数。有时候,她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来向王琦瑶描述他们一掷千

金的情形。王琦瑶问他从哪里来的钱,张永红就也把那一套天方夜谭从头说一遍。

说的时候,自己心里便也信服了。王商瑶可不敢信,心里存疑,又不好说破,

有机会冷眼观察长脚,却看出几分端倪。

这其实是一类混社会的人,上海这地场从来就有这样的人,他们大都没有正

式职业,但吃喝穿戴却一律是上乘。白天在酒店的大堂酒吧里,喝酒谈笑的,就

是他们。晚上,更不必说了,没有他们,这城市的夜生活便开不了场。但你别以

为他们光是在玩,他们也是在工作挣钱。比如,陪外国人打网球,教授摩托车。

再比如替一些服务单位接洽旅行团,顺带做一点兑换外币的买卖。这些国内

国外的关系,他们是在马路上和酒店里打通的。他们一般都会几句英语,够他们

打招呼,套近乎,换外币,做临时导游。由于他们从事的工作带有国际化的性质,

使他们开阔了眼界,服饰和风度渐趋世界潮流。他们是思想开放的一群,不拘一

格的作风。这个社会有许多兼顾不到的小环节,都是由他们承担义务,填补了漏

洞。

他们可是比谁都忙碌,街上出租车的生意,主要是靠他们做的,餐馆的买卖,

也是靠他们做的。这城市显得多繁荣啊J长脚身高一米九零,脸是那类瘦长脸型,

中间稍有些凹,牙齿则有些地包天,戴一付眼镜。身体看上去几乎是干瘦,实际

上却很结实,肌肉称得上是发达。由于地包天的关系,他说起话来稍稍有些大舌

头,但并不碍事,听起来还有几分斯文。他很喜欢说话,不管生人熟人,见面就

滔滔不绝,这给人热情洋溢的印象。他还喜欢替人付账,有时在餐馆吃饭,遇到

有熟人在另一桌吃,结束时,他便把熟人那一桌一起付了账。陪张永红买东西,

都是挑最好的买。每次去王琦瑶家,从不空手的,要带礼物。礼物带的很雅致,

一束玫瑰花。并且是在大冷的冬天,这玫瑰是从南方空运过来,十元钱一朵,来

到没有暖气的王琦瑶家中,转眼间便枯萎了。他成天跑东跑西,来不及地花钱,

钱都是花在别人身上,自己身上一年到头是一条牛仔裤,又脏又破。旅游鞋也是

又脏又破。是顾不上自己、也是风格。尤其是冬天,他从不穿羽绒衣,只一件单

衣,冻得鼻青脸肿,人也蜷起来了。但情绪依旧很昂扬,总是乐呵呵的,不笑不

说话。他是一个天性快乐的人,喜欢人多和热闹,看到大家高兴,他便高兴。为

了创造欢快的气氛,他甚至愿意扮演一个受用弄的角色。他真是能委屈自己,像

他这样无私的人,天下难找。渐渐地,他确实也赢得了人们的心。人们要去哪里,

都要叫上他一起,看不见他,也会找他,说:长脚呢?

上哪儿去了?他就是这样,慢慢地耐心地经营起他的人际关系,像他们这样

渴社会的人,表面上流动无常,实质里还是有着相对的稳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

规则。所以也是像上班和下班一样,聚和散是有一走路数可循的。他们上的是接

近工厂里中班这一档班次,大约中午十一点碰头,深夜十二点以后才分手的。他

们分手后,就各人走各人的路,渐渐消失在路灯下的树影里面。

长脚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向着上海的西南角骑去。他慢慢地踏着车,路

面上的人影显得很冷清。开始他嘴里还哼着一支歌,渐渐地也没声了。只听见自

行车的绞链吱啦啦响。马路偏僻起来,灯也稀疏了,长脚那一颗欢快的心沉寂下

来。假如有人在这时看见他的脸色,便会发现他换了一个人。他郁郁寡欢,眉宇

间还有一股因烦躁而起的凶蛮之气。他的脸色暗淡了,失去了光彩。这时候,他

已经骑到了一个住宅区,两边的房屋是七十年代造的工房,由于施工粗糙,用料

简陋,看上去已旧得可以,在陡然明亮的月光下,像一排排的水泥盒子,一盏灯

都不亮了。那里面藏着黑压压的梦魔,只有一个灵魂是清醒的,那就是长脚。他

穿行在水泥盒子间,要是能够俯视的话,就好像一个虫子在墓穴间穿行。他停在

其中一座楼前,将自行车靠在墙上,然后走进门洞,便被那里的黑暗吃掉了。难

为长脚是怎么走上楼梯的。楼梯放满了杂物,供人走的只有一尺半宽的地方。这

时,长脚就变成了一只灵巧的猫,他悄无声息,三步两步就上了接。你可以想象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得多么久了。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有一些光,是从通道的窗里

透进来。并且有一些动静,马桶的漏水声。通道里也是东西。这里两家共一套的

单元,住了很多年,屋角里的蛛网就是证明。长脚先到厨房里,拉开碗橱的纱门,

朝里看看,并不为想吃什么,只是习惯成自然。碗橱里有一些碗脚,上面积了一

层薄膜。他关上橱门,从煤气灶下提了一瓶水,就去了厕所。过一会儿,就响起

了脚在水盆里搅动的轻轻的泼喇声,长脚在洗脚。这一切他都是趁着窗外那点模

糊的月光做的,完全不必开灯,闭着眼都行。他坐在马桶上,脚浸在水盆里,手

里抓一块干脚布,搁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前方。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一些小虫在

活动,长脚在想什么呢?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你说什么也不会相信,长脚睡在这样一张床上。这床是

安在一个直套间的外间,床前是吃饭的方桌,桌上总难免有一些油腻的气息。床

的上方是一长条搁板,夏天放棉花胎,冬天放席子,还放一些终年不用却不知为

什么不丢的杂物。所以长脚看上去就好像钻进一个洞里去睡觉的。他一旦钻进去,

便将被子蒙了头,转眼间也让梦魔攫了进去,沉没在黑暗中了。干是,最后的一

点活动也没有了,真是说不出的寂静和沉闷。这里的黑夜倒是货真价实的黑夜,

不掺一点假的,盛在这些水泥格子里,又压实了一些。从光明里走来的长脚怎么

忍受得了啊!所以,他蒙着头大睡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哭泣,是一头哭泣的鸵鸟。

你看他弓着腰,始着长腿,要藏身又藏不住的伤心样,你的眼泪也会流了下

来。

可到了白天,这情形就会变得有些滑稽。因像长脚这样晚睡的人,通常都是

要晚起的。再说,他就是早起了又能上哪儿去?所有过夜生活的人这时候都在睡

觉呢!

于是他也只得睡觉。要去上班或者上学的人们就在他床前走来走去,高声说

话,或是坐床沿吃早饭,筷子碰在碗边,叮当作响。门窗大开着,早晨的日光直

晒到长脚身上,这是白昼的梦魔。谁说梦魔都是黑夜里的?有一些就不是。好像

是有意同昨晚的寂静作比,这时候是要多吵有多吵,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那个

闹呀!

可长脚就是睡得着,是这万物齐鸣中的一个独眠不醒。这样的闹至少有一个

小时,只听那些门一扇扇碰响,楼梯上脚步杂沓,窗外自行车铃声一片,慢慢远

去,趋于无声。就在将静未静的一刻,却从远而来一阵音乐,是小学校的早操乐

曲,一拍一拍的极有节律,传进长脚的耳朵,这时,长脚就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长脚小时候还有一种常听的音乐,就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铁路岔口放路障的

当当钟声。钟声一响,他的两个姐姐就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跑到路口去等。他

还隐约记得那时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间。他们姐弟三人在这些自家搭建

的房屋的呼陌里穿行着,急匆匆像是去赶赴什么约会。当他们来到路口,已可看

见那灯一亮一亮,警示行人车辆停止,钟声依然当当个不停。然后,汽笛响了,

火车咋呼呼地过来了,开始还是轻快的脚步,到了近处,却陡然间风驰电掣起来,

一节节车厢从眼前过去,那车窗里都是人,却来不及看清面目。长脚就想:他们

是去哪里呢?车厢过尽,稍停一会儿,路障慢慢举起,人和车潮水般漫上铁轨,

长脚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们的母亲。他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孩,两个姐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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