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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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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边际的。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

了,两人心里又有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

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吆喝着。类似明星的,竟一个也

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

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片明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

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

表哥站住了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

好几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

星样的人还是一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

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时,灯光亮了,好像有十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

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的摆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

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截烟头的,床头

柜上的手绢是用过的,揉成了一团,就像是正过着日子,却被拆去了一堵墙,揪

出来示众一般。看了心里有点欢喜,还有点起腻。因她们站的远,听不见那里在

说什么,只见有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几种姿势,一回是侧身,一回

是仰天,还有一回只躺了半个身子,另半个身子垂到地上的。她的半透明的睡袍

裹着身子,床已经皱了,也是有点起腻的。灯光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最后终

于躺定了,再不动了,灯光再次暗下来。再一次亮起的,似与前几次都不同了。

前几次的亮是那种敞亮,大放光明,无遮无挡的。这一次,却是一种专门的亮,

那种夜半时分外面漆黑里面却光明的亮。那房间的景好像退远了一些,却更生动

了一些,有点熟进心里去的意思。王琦瑶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

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现,却想

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景。王琦瑶再把目光移到灯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这女人扮

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奇怪的是,这情形并非阴惨可怖,反

而是起腻的熟。王琦瑶看不清这女人的长相,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

在床脚头,因她是倒过来脚顶床头,头抵床脚地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

片厂里闹哄哄的,货码头似的,〃开麦拉〃、〃OK〃的叫声此起彼伏,惟有那女人

是个不动弹,千年万载不醒的样子。吴佩珍先有些不耐烦,又因为有点胆大,就

拉王琦瑶去别处看。

下一处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个也是三面墙的饭店,全是西装革履的,却

冲进一个穷汉,进来就对那做东的打耳光。做派都有点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

手上,再贴到对方的脸上,却天衣无缝的样子。吴佩珍喜欢看这个,往复了多少

遍都看不厌,直说有趣。王琦瑶却有些不耐烦,说还是方才那场景有看头,是个

正经的片子,不像这,全是插科打诨,猴把戏一样的。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棚里,

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开了,剩几个人在地上收拾东西。她们疑心走错了地方,

要重新去找,却听表哥叫她们,原来,收拾东西的人里头就有表哥。他让她们等

一会儿,再带她们去别处逛,今日有一个棚在做特技呢!她们只得站在一旁干等。

有人问表哥她们是谁,表哥说了,又问她们在哪个学校读书,表哥说不上来,

吴佩珍自己说了,那人就朝她们笑,一口白牙齿在暗中亮了一下。过后,表哥告

诉她俩,这人是导演,在外国留过学的,还会编剧,今天拍的这戏,就是他自编

自导的。说罢,就带上她们去看拍特技,又是烟又是火,还有鬼的。也都是底下

的工人在折腾,留给演员去做的事,只一眨眼。吴佩珍又要表哥带她们去看明星,

表哥却面露难色,说今天哪个棚都没拍明星的戏,说这明星的戏不是哪天都有的,

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随着明星的意思。吴佩珍便揭底似的说:你不是

讲每天都可看见谁谁谁的?王琦瑶见表哥脸上下不来,就圆场道:下回再来吧,

天也黑了,家里人要等了!表哥这就带了她们往外走,路上又遇见那导演一回,

竟还记得她们,叫她们某某中学的女学生,很幽默的,两人都红了脸。

回去的电车上,两人就有些懒得说话,听那电车的声。电车上有些空,下班

的人都到了家,过夜生活的人又还没有出门。那片场的经验有些出人意外,说不

上是扫兴还是尽兴,总之都是疲乏了。吴佩珍本来对片厂没有多少准备,她的向

往是因王琦瑶而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厂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精

彩,心中却是没数的,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瑶的态度再决定她的意见。片厂给王琦

瑶的感想却有些复杂。它是不如她想像中的那样神奇,可正因为它的平常,便给

她一个唾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

空,但那期待里的紧张却释然了。从片厂回来几天,她都没什么表示,这使吴佩

珍沮丧,以为王琦瑶其实是不喜欢片厂这地方,去片厂全是她多此一举。有一日,

她用作忏悔一样的口气对王琦瑶说,表哥又请她们去片厂玩,她拒绝了。王琦瑶

却转过脸,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诚心。吴佩珍瞪大了眼睛,

不相信地看着她,王琦瑶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转回头说:我的意思是不该不给人

家面子,这是你们家的亲戚呀!这一回,连吴佩珍都看出王琦瑶想去又不说的意

思了,她非但不觉得她作假,还有一种怜爱心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

实还是个孩子呀!这时候,吴佩珍对王琦瑶的心情又有点像母亲,包容一切的。

从此,片厂就变成她们常去的地方。拍电影的窍门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摄

完全不是按着情节的顺序来的,而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分别拍了,最后才连成的。

拍摄的现场又是要多破烂有多破烂,可是从开麦拉里摄取的画面总是整洁美

妙。

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她们也真见着了一二回,到了镜头面前,也是道具一般无

所作为的。那电影的脚本则是随意地改变,一转眼死人变活人的。她们钻进电影

的幕后,摸着了奥秘的机关,内心都有一些变化。片厂的经验确是不寻常的经验,

它带有一些人生的含义。尤其在她们那个年龄,有些虚实不分,真伪不辨;又尤

其是在那样的时代,电影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7。开麦拉王安忆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

全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

常的意义,几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

乱和邋遢都滤去了。还使暗淡生辉。镜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

还有精华的意思。那导演已成为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

厂,她们便直接找他。他自做主张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

好像她们成了他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

过是荣国府贾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的

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喜欢逗她,开些玩笑;对王琦瑶

则说有机会要让她上一回镜头,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趁着人们对阮玲玉的

怀念,说不定能捧出一颗明星,也是带点玩笑的意思,却含蓄得多。王琦瑶当然

也不会认真,只是有点喜欢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导演竟真的打电

话到家里,让她去试一试镜头。王琦瑶心怦怦跳着,手心有点发凉,她不知道这

是不是个机会,她想,机会难道就是这般容易得的吗?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

心里有些挣扎。她本是想不告诉吴佩珍,一个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没

结果,也只她自己知道,好比没发生过的一样。可临到那一天,她还是告诉了吴

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去,为了壮胆子。晚上她没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晕,下

巴也尖了一些。吴佩珍自然是雀跃,浮想联翩,转眼间,已经在策划为王琦瑶开

记者招待会了。王琦瑶听她聒噪,便又后悔告诉了她。这一天的课,两人都没上

好,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终于放学,两人便踅出校门,上了电车。这时间的电

车,多是些家庭主妇般的女人,手里拎着布袋,身上的旗袍是有皱痕的,腿后的

丝袜也没对准缝,偏了那么一点,头发或是蓬乱,或是理发店刚出来戴了一顶盔

似的,脸上表情也是木着的,万事俱不关心的样子。电车在轨道里哐哐地走,也

是漠然的表情。她们俩却是这漠然里的一个活跃,虽然也是不做声,却是有着几

百年的大事在酝酿的。下午三点钟的马路,是有疲惫感的,心里都在准备着结束

和换班了。太阳是在马路西面的楼房上,黄熟的颜色。她们俩倒好像是去开始这

一天的,心里有着许多等待。

导演先将她俩领进化妆室,让一个化妆师来给王琦瑶化妆。王琦瑶从镜子里

看见自己的形象,觉得自己的脸是那么小,五官是那么简单,不会有奇迹发生的

样子,不由颓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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