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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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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和母亲争衣服穿了。有时候,王琦瑶分明出于好心,说这衣服对她太老成,她

反而更要穿那衣服,似乎母亲是心惊叵测。家里有两个女人,再没个男人来解围,

事情是真难办。倘要以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会受到种种压力,那也大错特错了。

人们虽然会对她们嚼些舌头,可却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们什么,甚至还有些怜

惜和照顾。她们的麻烦尽是自己找的。如同所有结成对头的女人那样,她们也是

勾心斗角的一对。一九七六年,王琦瑶是四十七岁,看上去至少减去十岁,和女

儿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姐妹,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但好看归好看,青春却是

另一回事,怎么补也补不过来,到底是年轻占些便宜,有着许多留待享用的权利,

不争取也是归她。所以,王琦瑶对女儿也是有妒意的,薇薇呢,便也有了她的优

势。

总之,这母女俩的优劣位置是可转换的,决定于从哪个角度看问题。

每年的大伏天,王琦瑶晒霉的时候,打开樟木箱,衣服搭满了几竹竿,窗台

上则是各色皮鞋。满屋子都飞扬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上下沉浮。薇薇就像踩

高跷似的,将每一双皮鞋都套在脚上拖一圈。开始的时候,她的脚只能占个鞋尖,

走两步就要摔倒。

后来,她的脚长起来了,一年比一年地容满了这些高跟鞋。箱子底的抽了丝

的玻璃丝袜也叫她惊奇,把手伸进去,再张开,对着太阳,看那蝉翼似的玻璃丝。

她的手也一年一年长大,最终将那丝袜彻底撑破。还有那些缀了珠子的手提

包,散了串的珍珠项链,掉了水钻的胸针,蛀了洞的法兰绒贝蕾帽。都是箱角里

的物件,虽是七零八落,却也凑合成了一幅奇光异色的图画。这幅图画在这大太

阳天里,是有些暗淡,还有些灰心丧气的,就像那种剥落了油彩的旧油画,然而

却流露出华丽的表情。薇薇将这些东西全披挂起来,然后去照镜子,镜子里的人

不是人,是妖精。她一边做着许多她以为是坏女人的姿态,一边笑弯了腰。她想

象不出母亲当年的样子,也想象不出母亲当年的那个时代。今天的景象再是索然

无味,因为是她的时代,所以还是今天好。薇薇有时候故意将母亲的这些箱底弄

坏一点两点,从皮领上扯下几撮毛,缎旗袍上勾出几根丝,等着母亲来骂她,好

和王琦瑶顶嘴。可是,日落时分,母亲收东西时,却不是每次都发现,即使发现,

反应也很淡漠。她将那破绽处迎着光线仔细看着,然后便叠好收起了,说;谁晓

得还穿着穿不着。薇薇不觉也感到了黯然,甚至还有些可怜母亲,起了自责的心

情。

这心情不是出于同情和善解,倒是来自青春的狂妄,觉着世界都是自己的,

何苦去欺那些走在末途的老年人。在他们眼中,只要年长十岁,便可称得上老人

了。

有时你听他们在说〃老头子〃〃老太婆〃的,其实那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

四十多岁的人就更别提了。

但薇薇时常会忘记自己的优势,内心是有些自卑的。年轻总是这样,因为缺

乏经验,便不会利用自己的好条件,而且特别容易受影响,不相信自己。所以,

薇薇就变得不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母亲在场,她止不住就流露出丧气的表情,

使她平淡的面目更打了折扣。小些的时候,对母亲的倚赖还压制着挫败感,渐渐

大了,所谓翅膀硬了,倚赖逐步消退,挫败感便日益上升,变得尖锐起来。一九

七六年时,薇薇是高中一年级学生。

她照例是不会对学习有什么兴趣的,政治上自然也没什么要求。她是那种典

型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商店橱窗是她们的日常景观,睁眼就看见的。这些橱窗里

是有着切肤可感的人生,倒不是〃假太空〃的。它是比柴米油盐再进一步的生活

图画,在物质需求上添一点精神需求,可说是生活的美学。薇薇这些女孩子,都

是受到生活美学陶冶的女孩子。

上海这城市,你不会找到比淮海路的女孩更会打扮的人了。穿衣戴帽,其实

就是生活美学的实践。倘若你看见过她们将一件朴素的蓝布罩衫穿出那样别致的

情调,你真是要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那个严重匮乏生活情趣的年头里,她们只须小小一点材料,便可使之焕发

出光彩。

她们一点不比那些反潮流的英雄们差劲,并且她们还是说的少,做的多,身

体力行,传播着实事求是的人生意义和热情。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上半叶,

你到淮海路来走一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虚伪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的一颗活泼跳跃

的心。当然,你要细心地看,看那平直头发的一点弯曲的发梢,那蓝布衫里的一

角衬衣领子,还有围巾的系法,鞋带上的小花头,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

人大受感动。薇薇的理想,是高中毕业后到羊毛衫柜台去做一名营业员。说实在,

那阵子的选择很有限,薇薇也不是个好高骛远的人,她甚至都不是个肯动脑筋的

人,对自己前途的设想,带着点依葫芦画瓢的意思。

这点上,她也不如王琦瑶,当然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性。总之,薇薇是淮海路

上的女孩中最平常的一个,不是精英,也不是落伍者,属于群众的队伍,最多数

人。

一九七六年的历史转变,带给薇薇她们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学范畴的。播映

老电影是一桩,高跟鞋是一桩,电烫头发是又一桩。王琦瑶自然是要去烫头发的。

不知是理发师的电烫手艺生疏了,还是看惯了直发反而看不惯卷发了,王琦

瑶从理发店回来时是非常懊恼的。新烫的头发就像鸡窝,显得邋遢,而且看出了

年纪。

她再怎么梳理都弄不好,心里直骂自己没事找事,还骂理发店没有金钢钻,

却偏要揽磁器活。其时,薇薇也和她的同学一起去烫了辫梢和刘海,倒是干净利

索,也增添了一点妩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到家,却不料母亲说她像个从前的苏

州小大姐。薇薇被泼了冷水,倒不气馁,晓得母亲这几日因为头发烫坏了气不顺,

由着她说,并不回嘴,还帮着王琦瑶卷头发做头发,镜子里看出了自己的优势。

王琦瑶一边想起佛家把头发叫作烦恼丝,是实在有道理。这千丝万缕的,真是烦

恼死人了。过了几天,王琦瑶又去理发店,干脆剪了,极短的,倒新造出一个发

式,非常别致。走出理发店时,这才觉出蓝天红日,微风拂面。薇薇一看母亲,

再看自己,果然是一个苏州小大姐,不由一阵沮丧。这回就轮到王琦瑶替她弄头

发了。

可她心里有成见,总觉着母亲给她的建议不对头,故意要她难看似的。王琦

瑶说什么,她反对什么。最后,王琦瑶生气了,撇下她走开去,薇薇一个人对着

镜子,不由就哭了起来。这么闹一场,她们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说话,进来出去都

像没看见。

到了第二年,服装的世界开始繁荣,许多新款式出现在街头。据老派人看,

这些新款式都可以在旧款式里找到源头的。于是,王琦瑶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

多少她以为穿不着的衣服,如今到了出头之日,却已经卖的卖,破的破。她唠叨

着这些,薇薇倒不觉着呷唆,还很耐心地听。听母亲细致地描绘每一件衣服的质

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场合,晒霉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见母亲的好日子已经失

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手。她奋起直追的,要去响应新世界的召唤。

她和她那些同学们,将这城市服装店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门槛也踏

破了。

她们读书的时间没有谈衣服的时间多。她们还把外国电影当作服装的摹本反

复去看。然而当她们初走出原先那个简单的无从选择的衣着世界,面对这一个丰

富多彩、纷繁杂沓的服装形势,便会感到无所适从。天赋好一些的人,尚能够迅

速找到方向,走到时尚的前列,起个领路人的作用。像薇薇这样天赋一般的人,

难免就要走一些弯路,付些学费。其实薇薇要是肯多听母亲几句,也许还可以及

时走上正轨,合上时尚的脚步。可她偏是要同母亲唱对台戏的。母亲说东,她偏

西。

要说起来,在服饰的进步方面,薇薇是花大力气了。但失败还是不可避免。

她每过一段日子,就为了要钱做衣服和王琦瑶怄气;做好的衣服效果适得其

反,又要和王琦瑶怄气;再看母亲不费一点难的,将箱底的旧衣服稍作整理便一

领潮流,还得怄一次气。在追求时髦的过程中,薇薇就是这样将钱和心情作代价,

举步维艰地前进。

不过,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过了一年,薇薇的装束便得了要领。看见她,

就知道街上在流行什么。而她一旦纳入时尚的潮流,心情便从容了许多。她有了

一些识别力。

晓得哪些只是时尚的假相,哪些才是真谛,需要跟上,不跟就要落伍。身在

这一年,回顾前一年,难免百感交集,那真是叫人乱了手脚的。不要小看这些从

俗入流的心,这心才是平常心,日日夜夜其实是由它们撑持着,这城市的繁华景

色也是由它们撑持着。这些平常。已是最审时度势,心明眼亮,所以也是永远不

灭,常青树一样。薇薇高中毕业了,没有去卖羊毛衫,而是进入一所卫生学校。

学校在郊区县,一星期回来一次。这个学校是女生多男生少,女孩子在一起,

难免也是争奇斗艳,互相攀比着买衣买鞋。每到星期六回到市区,便如同补课一

样,大逛马路。其时,王琦瑶早已经卸下打针的牌子。

只在工场间里钩毛线活。本是活多人少,可是插队落户大回城,进了一批知

青,就变成人多活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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