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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
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
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
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
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黄是黄了,瘦是瘦了,礼貌也
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饥馑〃那样见真谛的,是比〃饥馑〃要
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饥谨
〃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
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
却是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
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
合起来吃比分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精神作用。于是他们每
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
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
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
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
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
装!
回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镜还是那付
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
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
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的。
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
康明逊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
时尚从一而终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
桶老是碰膝盖,他不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
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阴,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程先生出入王琦瑶处,并没给平安里增添新话题。康明逊与萨沙相继光顾地
处,又相继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显山显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
中。平安里也是蛮开通的,而且经验丰富,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
便得到了解释。这类女人,大约每一条平安里平均都有一个,她们本应当集中在
〃爱丽丝〃的公寓里,因时代变迁,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
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
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
: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
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不轻视工倚瑶的,甚至
还藏有几分艳羡。自从程先生上了门,王琦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总是最诱
人的。人们吸着鼻子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
的菜肴。
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
在细节上做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
程先生站起身,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
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程先生从不在王琦瑶处过夜。王琦瑶曾起过留他的念头,却没有开口,因是
自己怀着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弃。心里是想,只要程先生开口,自己决不
会拒绝的。倒不是对程先生有什么欲望和爱,而是为了报恩。十二年前,程先生
是王琦瑶的万事之底,是作退一步想的这个〃想〃。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底〃的
宝贵和难得,是因为她尽是向前看的境遇,离向后退还早着呢!如今,她虽不是
退,却也不敢说进的话了,那个〃底〃和自己是近了许多的。这些日子,她与程
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处,她发现程先生没变,可她却是变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
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变了些,还好说。唯其因为程先生的不失毫厘,反使她
生有愧疚的心情,觉得对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这多年,等来的是
千疮百孔的一份生计,自己都为他抱屈。所以,当她接近这个〃底〃的时候,却
又不敢认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资格,只剩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但程先
生就是不开口,坐得再晚也是一个回家。有几回,王崎瑶股俄中觉着他是立在自
己的床边,心里忐忑着,想他会不走,可他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听见他碰上
门的那〃咋唯〃一声,王琦瑶既是安慰又是惆怅。
他们有时候也会谈到一些故人,比如蒋丽莉。这些年里,程先生倒还有蒋丽
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从那位导演朋友处得来的。提起导演,王琦瑶恍若隔世,
有一些场景从混饨的往事中浮现起来,她说导演怎么会认识蒋丽莉的呢?程先生
就告诉她,蒋丽莉曾为了找他,从吴佩珍那里找到导演,再从导演那里找到他的。
吴佩珍是又一个故人,又有一些旧景接蹭而来,浮在眼前。程先生说,导演
如今是在电影部门任一个副职,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导演其实是共产党员。后来,
蒋丽莉也在他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蒋丽莉挥着大
擦,指挥女学生的腰鼓队游行。她还是戴眼镜,却穿一身旧军装,袖子卷在胳膊
肘,腰里系一根皮带。他差点儿没认出她来。她本来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毕业文
凭,却退学去做了一名纱厂工人,因为有文化又要求进步,就提到工会做了干部。
再后来,就和纱厂的军代表结婚了。军代表是山东人,随军南下到上海的。如今,
已有了三个孩子,住在大杨浦的新村里。听完程先生的话,王琦瑶说:想不到蒋
丽莉做干部了,真不错!程先生也说不错。但两人心里却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蒋丽莉的经历听起来像传奇,里面总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停了一会儿,王琦
瑶说,原来导演是个共产党,那年竞选上海小姐,还特地请她吃饭,劝她退出,
说不定是上级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听了导演的话,就不是蒋丽莉革命,而
是她王琦瑶革命了。说罢,两人都笑了。
王琦瑶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蒋丽莉一回,却犹豫不定。他们不晓得如他们
这样的身份,是否还能与蒋丽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样,共产党在他
们眼中,是有着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们这样亲受历史转变的人,不免会有前朝
遗民的心情,自认是落后时代的人。他们又都是生活在社会的芯子里的人,埋头
于各自的柴米生计,对自己都谈不上什么看法,何况是对国家,对政权。也难怪
他们眼界小,这城市像一架大机器,按机械的原理结构运转,只在它的细部,是
有血有肉的质地,抓住它们人才有依傍,不至陷入抽象的虚空。所以,上海的市
民,都是把人生往小处做的。对于政治,都是边缘人。你再对他们说,共产党是
人民的政府,他们也还是敬而远之,是自卑自谦,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觉得他们
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瑶和程先生自觉着从此与蒋丽莉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照说没有聚首的道理,只因为往事的纠缠,才生出这非分之想。
王琦瑶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温习着旧时光,将那历经过
的生平再读一遍,会有身临其境,恍若梦中的感觉。她想,谁知道哪个是过去,
哪个才是现在呢?她身子越来越重,脚浮肿着,越发不想动,成天坐着,心里恍
恍惚惚,手里织一件婴儿的毛衣裤。毛线是用她旧毛衣拆下的,有点断头,一边
接一边织,进度很慢的。程先生忙里忙外,直到晚饭后,将近八点才算忙完坐下,
王琦瑶的眼睛却已经半张半合,说话也是东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
来。两人在一张沙发上,一人一头坐着,打着瞌睡,直到觉出了身上的寒。程先
生打一个寒噤惊醒,王琦瑶还是不动,待程先生为她铺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
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程先生照例检查一遍门窗,然后拉了灯走出去,轻轻碰上
房门。
正当他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蒋丽莉的时候,万万想不到的,蒋丽莉竟
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门。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觉,几乎不在自己家里待,
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后才把程先生在电梯里捉住的。她先是上楼,扑了
一个空,只得下楼,等电梯上来,不想电梯里正走出了程先生。两人迎面看见,
又认识又不认识,说是都变了,可又好像都没变,总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蒋丽莉
穿着列宁装,一条味叽裤,膝盖处鼓着包,裤腿又短了。脚上倒是皮鞋,却蒙了
一层灰,眼镜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视,一层一层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