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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侧过脸,躲着吹风机的热风,这略带娇憨的姿态也是昨天的。
严家师母真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看的。王琦瑶也真心地说:我到
你的年纪一定是不如你。这话虽是恭维,却还是触到了严家师母的痛处,到底是
年纪不饶人的。
话刚出口,王琦瑶就觉着不妥,两人都沉默下来。因对严家师母抱歉,王琦
瑶便挽住她的臂弯,两人一起沿了茂名路向前走。走了几步,严家师母忽然笑了
一声说:你晓得我最拥护共产党是哪一条?王琦瑶觉得这问题来得突兀,不知该
作何答。严家师母接着说:那就是共产党不让讨小老婆。王琦瑶明知不是说她,
心里还是咯啦一下,挽着臂弯的手也松了松。严家师母只顾自己说下去:倘若不
是共产党反对,我们严先生早就讨了小的。
王琦瑶说;这也是你多心,严先生真要讨早就讨了,还拖到这时候?严家师
母摇了摇头,说道:王琦瑶你不知道,本就是差一点的事情,人都已经找好了,
仙乐斯的一个舞女,后来说要解放,有人劝他去香港,又有人要他留上海,乱了
一阵,才把这事搁下了。王琦瑶想她怎么忽然谈起这种私事,难道就因为方才那
句关于年龄的话?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王琦瑶缓缓地劝慰说:其实再怎么样,
也还是结发夫妻最恩深义长。严家师母笑了,点着头道:是啊,有恩有义是不错,
可你知道恩和义是什么吗?恩和义就是受苦受罪,情和爱才是快活;恩和义是共
患难的,情和爱是同享福的,你说你要哪样?王琦瑶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有几分道
理,并且惊讶养尊处优的严家师母竟也有着不失惨痛的人生经验。严家师母转回
脸对了王琦瑶说:还是情和爱好啊,只要尝过味道没有肯放手的,你说我们做女
人是为谁做?还不是为男人!这一回王琦瑶不同意了,负气似地说:我偏是为自
己做的。严家师母拍了拍她挽在臂弯里的手背,说:那就更吃力了,为了男人做,
还就是最省心。王琦瑶沉默不语了。她们这两个女人走在秋日的斑驳阳光下,人
成了透明的玻璃人似的,彼此都能看进对方。心里一些。
自从烫了头发,王琦瑶又有了些做人的兴趣了,从箱底翻出旧日的好衣服,
稍作修改便是新。她也开始化妆,修眉毛的钳子、眉笔、粉扑都还在,一件件找
出来摆开。她在镜子前流连的时间多了些,镜子里的人是老朋友,也是新认识,
能与她说话的。严家师母看见她的变化,暗中加了把劲追赶。王琦瑶显见得比她
懂打扮,也是仗着年轻有自信,样样方面都是往里收,留有余地,不像严家师母
是向外扩张,非做到十二分不可。
一个是含而不露,一个是虚张声势;一个是从容不迫,一个是剑拔弩张。严
家师母不使劲还好,越使劲越失分寸,总是过火。王琦瑶当然觉察出严家师母的
用力,更上了几分心。像她这样的聪敏,不上心就是合适,再要上心便是格外好
了,由不得严家师母不服气。有几次,她甚至是忍了泪的,回到家中无由地向娘
姨发脾气,还把新做的头梳乱,自己报复自己的。但脾气发过了,还是重振旗鼓,
再与王琦瑶较量。这几日,严家师母到王琦瑶家,不是为别的,专是挑战而来的。
她越这样,王琦瑶越不让她,每天都给她个出奇制胜,并且轻而易举,不留
痕迹。
严家师母话里面就有几分酸意了,说王琦瑶其是可惜了,这般的浓妆淡抹也
相宜却无人赏识。王琦瑶知道她是发急,嘴里说的未必是心里想的,听了也当没
听见,只是下一回再用些心,更上一层楼,叫她望尘莫及。这两个人勾心斗角的,
其实不必硬往一起凑,不合则散罢了。可越是不合却越要聚,就像是把敌人当朋
友,一天都不能不见。
有一日,严家师母穿了新做的织锦缎镶滚边的短夹袄来到王琦瑶处,王琦瑶
正给人推静脉针,穿一件医生样的白长衫,戴了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专
心致志的表情。
严家师母还没见白长衫里面穿的什么,就觉着输了,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身
心都软了下来。等王琦瑶注射完毕,打发走病人,再回头看严家师母,却见她向
隅而泣。王琦瑶这一惊不得了,赶紧过去扶住她肩,还没出声问,严家师母先开
口了,说,严先生早晨起来不知什么事不顺心了,问他什么都不做声的,想想做
人真是没有意思,说罢眼泪又流了下来。王琦瑶就劝她不必这样小心眼,夫妻之
间总是好一时坏一时,不能当真,严家师母当是比她更懂这些的。严家师母擦着
眼泪又说,如今也不知怎么的,花多少力气也得不到严先生的一个笑脸。王琦瑶
再劝道,干脆把他扔一旁,倒是他来讨你的笑脸了。
严家师母不由破涕而笑。王琦瑶继续哄她,拉她到梳妆镜前,帮她梳头理妆,
顺便教给她些修饰的窍门。两人其实是用话里面的话交谈,最终达到和解。
严家师母快把王琦瑶的门槛踩平了,王琦瑶却还没去过严家一次。严家师母
不知邀请了多少回,王琦瑶总是推说有人上门打针,不肯去。有一回,严家师母
半气半笑地说了句:你怕严先生吃了你啊!她把脖颈都羞红了,可还是拒绝。这
一天,严家师母如此动容,王琦瑶总觉自己有错,至少是太计较,不厚道,便待
她百般的迎合。过去是严家师母硬赖在她这里吃饭,今天却是她极力挽留,还将
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请严家师母批评。严家师母这才渐渐回复过来。下午时,
仗着是受过委屈、占着理的,又一次逼王琦瑶去她家玩,王琦瑶略一迟疑,点头
答应了。她们俩说去就去,起身关了门窗,就下了楼。是两点钟的时分,隔壁小
学校传来课间操的音乐,弄堂里少见的没人,宁静着,光线在地面流淌。她们一
径往弄底走去,路上都没说话,很郑重的样子。绕到后门,严家师母叫了声〃张
妈〃,那门便开了,王琦瑶随严家师母走了进去。
眼前有一时的黑暗,稍停一会儿,便微亮起来。走过一条走廊,一边是临弄
堂的窗,挂了一排扣纱窗帘,通向客餐厅。厅里有一张椭圆的橡木大西餐桌,四
周一圈皮椅,上方垂一盏枝形吊灯,仿古的,做成蜡烛状的灯泡。周遭的窗上依
然是扣纱窗帘,还有一层平绒带流苏的厚窗幔则束起着。厅里也是暗,打错地板
发出幽然的光芒。穿过客餐厅,走上楼梯,亮了一些。楼梯很窄,上了棕色的油
漆,也发着暗光,拐弯处的窗户上照例挂着扣纱窗帘。严家师母推开二楼的房门,
王琦瑶不由怔了一下。这房间分成里外两进,中间半挽了天鹅绒的慢子,流苏垂
地,半掩了一张大床,床上铺了绿色的缎床罩,打着招皱,也是垂地。一盏绿罩
子的灯低低地悬在上方。外一进是一个花团锦簇的房间,房中一张圆桌铺的是绣
花的桌布;几张扶手椅上是绣花的坐垫和靠枕,窗下有一张长沙发,那种欧洲样
式的,云纹流线型的背和脚,桔红和墨绿图案的布面。圆桌上方的灯是粉红玻璃
灯罩。桌上丢了一把修指甲的小剪子,还有几张棉纸,上面有指甲油的印子。窗
户上的窗幔半系半垂,后面总是扣纱窗帘。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决不会相信平安
里会有这样一个富丽世界。严家师母拉王琦瑶坐下,张妈送上了茶,茶碗是那种
金丝边的细瓷碗,茶是绿茶,又漂了几朵菊花。光从窗帘的纱眼里筛进来,极细
极细的亮,也能照亮一切的。外面开始嘈杂,声音也是筛细了的。王琦瑶心里迷
蒙着,不知身在何处。严家师母从里面大橱取出一段绝红色的衣料,在她身上比
划着,说要送她做一件秋大衣,还拉她到大橱的穿衣镜前照着。她从镜子里看见
床头柜上有一个烟斗,心里忽然跳出〃爱丽丝〃三个字,这里的一切和〃爱丽丝
〃多么相像啊。她其实早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什么,又勾起什么,所以,她不敢
来。
8。牌友此后,除了严家师母到王符摇这里来,有时候王琦瑶也会去严家。有
人来打针,楼下的邻居便会告诉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严家第二个孩子出疹子。
这孩子已经读小学三年级,早已过了出疹子的年龄,那疹子是越晚出声势越
大,所以高烧几日不退,浑身都红肿着。这严家师母也不知怎么,从没有出过疹
子,所以怕传染,不能接触小孩,只得请了王琦瑶来照顾。要打针的人,索性就
直接进到严家门里了。严先生从早到晚不在家,又是个好脾气,也不计较的。于
是,她俩就像在严先生卧室开了诊所似的,圆桌上成日价点一盏酒精灯,煮着针
盒。
孩子睡在三楼,专门辟出一个房间做病室。王琦瑶过一个钟头上去看一回,
或打针或送药,其余时间便和严家师母坐着说闲话。午饭和下午的点心都是张妈
送上楼来。说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们俩过年,其乐融融的。
这些天,也有些亲朋好友来看孩子的,并不进孩子房间,只带些水果点心之
类的,在楼下客厅坐一会儿就走。其中有一个常来的,是严家师母表舅的儿子,
算是表弟的,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毛毛娘舅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分他
去甘肃,他自然不去,回到上海家中,吃父亲的定息。父亲是个旧厂主,企业比
严先生要大上几倍,公私合营后就办了退休手续,带两个太太三个儿女住西区一
幢花园洋房。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却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几方娇宠在一身,
又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做人,从小就是个极乖顺的男孩,长大了也是。虽是
闲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