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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楼,见那灯和星光在江面相映成辉,车和人都是活跃的,心里便也有些
沸腾。程先生兴致盎然地说:蒋丽莉,我要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吃饭。蒋丽莉
说: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总是服从。程先生便在前边带路,脚步飞快,蒋丽莉
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程先生走着走着,脚步又沉缓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蒋
丽莉问他话,他也没在意。就这样,来到一个小小的饭馆。走上窄窄的木楼梯,
是普通人家的沿街的二楼,好像不专为饭馆陈设的。临窗的餐桌刚撤下,他们便
坐上了。楼下是嘈杂的小马路,水果摊前的灯光和馄饨铺的油烟汽混淆着,扑面
而来。程先生也不问蒋丽莉爱吃什么,兀自点了糟鸭蹼,干丝等几个菜,然后就
对了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说,有回同王琦瑶在这里吃饭,忽然想吃橘子,就
用一根绳子系了手绢和钱吊下去,让摊主包了几个橘子,再又吊上来。程先生很
久不提王琦瑶的名字,是躲避,也是自伐,要痛上加痛似的。今天见了蒋丽莉,
是不由地要提起,一提起就放不下了。他也不为蒋丽莉的感情着想,甚至有些借
着这感情任性胡来,本能里是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蒋丽莉都只有听的份。
蒋丽莉虽说知道程先生和王琦瑶的往来,可这样听程先生正面描绘还是头一
遭,她有些气,有些急,还有些委屈,便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程先生这才收住
了话,不知所措地望了蒋丽莉,一个字的劝慰也没有的。蒋丽莉哭了一阵,不哭
了,摘下眼镜擦了眼泪,强笑道:程先生,我等你这大半天,难道是为了来听你
说王琦瑶的吗?程先生就低了头,望着桌面的缝出神。蒋丽莉又说:难道不说王
琦瑶别的话一句也没有吗?程先生就惭愧地笑笑。蒋丽莉扭头对了窗外。水果摊
上不是橘子,而是黄金瓜,很灿烂的颜色,赌气也想像王琦瑶那样买个瓜,又觉
得重蹈旧辙没什么意思。桌上的菜也是王琦瑶爱吃的,那人是叫王琦瑶收了心去
的。可无论怎么样,王琦瑶是无影无踪,千呼万唤没回应的,是人还怕个影子吗?
蒋丽莉振作了一些,她讽刺地一笑,说:你程先生再牵记王琦瑶,王琦瑶却
并不牵记你,你的心可不是白费了?这话说到了程先生的痛处,可他毕竟是个男
人,没叫眼泪流下来,只是把头垂到了桌面上。蒋丽莉又有点心疼,就换了口气
说:其实,我也在找王琦瑶,可是没消息,她家的人,全是封口瓶子的嘴,半点
真情也探不出来。程先生抬起头,很可怜地说:你再去问一次呢?兴许多问问就
能问出,你是她的好朋友。蒋丽莉听见〃好朋友〃这话便心头火起,她大了声说
:朋友值几个钱?我现在可再不信朋友的话了,全是骗人,越是朋友越栽得厉害。
这话也是说到要害处的,程先生不敢出声,只听着。蒋丽莉出了气,渐渐平静下
来,停了会儿,又说:其实我倒是不怕去问的,心里也是很好奇,看她家的人神
秘兮兮的样子,说出来只怕吓人一跳。听她这么一说,程先生倒不敢求她去问了。
其实,王琦瑶住进李主任为她租的爱丽丝公寓,可算是上海滩的一件大事,
又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也是乱世里的一件平安事吧!只不过程先生是另一个社
会的人,又由于灰心,竟是有些隔世起来。蒋丽莉呢,则因为寻找程先生,凡事
都搁置一旁,不闻不问。待到静下心来,稍留些神,不用问,消息自己就来了。
消息的来源,不是别人,正是蒋丽莉的母亲。她说:你那同学,在我们家住
过一阵的,在做女寓公了呢!据说还是李主任的人。蒋丽莉就问哪个李主任,她
母亲其实也搞不清李主任是谁,不过鹦鹉学舌而已,只说是个大人物,无人不晓
的。
蒋丽莉心里暗暗一惊,心想王琦瑶怎么走了这一条路,这才想起她家人吞吞
吐吐的神情,正是合了这事实。母亲又说: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不见世面还好,
见过世面的就只有走这条路了。这话虽是有成见的,也有些小气量,但还是有几
分道理。可蒋丽莉不要听,一甩手走了。
王琦瑶是伤了她的心,她也正期望王琦瑶早日有归宿,好把程先生让给她,
但这消息依然叫她难过,心里还存了一丝不信。她想:王琦瑶是受过教育的,平
时言谈里也很有主见,怎么会走这样的路,是自我的毁灭啊!然后她就着手去作
进一步的调查,想证明消息的不确实。而事情则越来越确凿无疑,连王琦瑶住的
哪一幢公寓都肯定的。蒋丽莉还是不信,她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何不自
己走一趟,找到那王琦瑶,倘若真是这样,程先生也好死心了。这时她才想起程
先生。这事本是程先生所托,如今却成她自己的事一样了。程先生将会如何的伤
心!这念头刺痛了她。她痴痴地想了半天,觉得了自己的可怜。从小到大,都是
别人为她做的多,惟有两个人是反过来,是她为他们做的多,这就是王琦瑶和程
先生,偏偏是这两个人,是最不顾忌她,当她可有可无。
爱丽丝公寓这地方,蒋丽莉听说过,没到过,心里觉得是个奇异的世界,去
那里有点像探险,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际。再加是个阴霾很重的下午,乌云压顶
的,心情沉郁得厉害。她乘了一辆三轮车,觉着那三轮车夫的眼光都是特别的。
车从百乐门前走过时,已有了异常的气氛。车停在路口,她付钱下车,然后
走进了弄堂的铁门,背后也是有眼睛的。那弄内悄无声息,窗户都是紧闭,窗内
拉着帘子,有一幅帘子上是漫洒的春花,有些天真的乡气。蒋丽莉似乎嗅见了王
琦瑶的气息,她想:王琦瑶真是在这里的啊!她有些胆怯地按了电铃,不知是盼
还是怕那开门的人就是王琦瑶。天就像要挤出水来的样子,阴得不能再阴。门开
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看不清眉目的,问她找谁,说的是浙江口音。她说找王
琦瑶,是她的同学,姓蒋。门重又关上,只一小会儿便开了,让她进去。客厅里
很暗,打蜡地板反着棕色的光,客厅那头的房门开着,有一块亮光,光里站着王
琦瑶,穿了曳地的晨衣,头发留长,电烫成波浪,人就像高大了一圈。她们俩都
背着光,彼此看不清脸,只看见身形,是熟又是生。王琦瑶说:你好,蒋丽莉。
蒋丽莉说:你好,王琦瑶。她们说过这话便走拢过来,到了客厅中间的沙发前,
这时,那浙江娘姨端来了茶,两人便坐下。王琦瑶又说:蒋丽莉,你母亲好不好?
还有你兄弟好不好?蒋丽莉一一回答了好。窗帘上透进些微天光,映在王琦瑶的
脸上。
她比以前丰腴了,气色也鲜润了些,晨衣是粉红的,底边绣了大朵的花,沙
发布和灯罩也是大花的。蒋丽莉眼前出现王琦瑶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
随了主人堂皇起来的。
她们面对面坐着,有些没话说。由于物人皆非,连往事也难再提,甚至都好
像想不起的。停了一会儿,蒋丽莉说:是程先生托我来看你的。王琦瑶淡淡一笑,
说:程先生在忙些什么呢?还是成天地照相,洗印?那照相间里有没有添新设备?
记得有几盏灯是烧坏了,准备再买的。蒋丽莉说:他早已不碰那些东西了,
别说是照相的灯,只怕连一般的电灯都快拉不亮了。王琦瑶又笑了,说:这个程
先生啊!好像程先生是个顽皮的小孩。然后她对蒋丽莉说:你呢,什么时候戴博
士帽呢?这时,连蒋丽莉都成了小孩。王琦瑶活跃起来。接着说:写了什么新诗
没有?
蒋丽莉沉下了脸,想她有点欺人,却不知是仗着什么,便反诘道:王琦瑶,
你呢?
是不是很好?王琦瑶微微一昂下巴,说:不错。这表情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带着慷慨凛然之气,做了烈士似的。王琦瑶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还知
道你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你母亲一定会想你父亲在重庆的那个家,是拿我去作比
的;蒋丽莉,你不要怪我说这样的话,我要不把这话全说出来,我们大约就没别
的话可讲,在你的位置当然是不好说,是要照顾我的面子,那么就让我来说。蒋
丽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琦瑶的聪敏过人,
可谓一针见血。王琦瑶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做这样的比喻,怎么比喻呢?你母亲
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给人家看的,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重庆的
那位却是在芯子里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你母亲和重庆那人各得一半天
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至于谁是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也是有个命
的。
蒋丽莉此时此刻脸不红心也不跳,虽是拿她父母做例子,却是像上课似的,
全是处世为人的道理。这道理还不是那些言情小说上的粉饰过的做梦般的道理,
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实得多。王琦瑶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不动心不动气。
她又说:要说自然是面子和芯子两全为好,也就是圆满的意思了,可人的条件都
是有定数,倘若定数只能面也凑合,里也凑合,还不如丢下一边,要个满满的半
边,也是不圆满里的圆满;再说,还有句老话叫做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呢!缺一
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还说不定呢!蒋丽莉听了王琦瑶这一席话,心想方
才被她看成小孩并不吃亏,这些道理是可与做她母亲的人去平齐的。
正像王琦瑶说的,把这话说出来,别的话便也好说了。这是最大的忌讳,摆
出来也不过如此的,更何况枝枝节节的难堪。两人都轻松下来,蒋丽莉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