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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往迎来,准备茶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哝哝不
知在说唱什么。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
好去迎客,有点严阵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
不得的。
曾有个晚报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
的关系,于是蒋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
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
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
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
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
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
则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
既不是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
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
名符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
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
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
门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
的。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
琦瑶手里。她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
一张请柬。吴佩珍说,要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
吴佩珍也不告辞一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跟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
便放慢了脚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
佩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
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结果却自己送来了。
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知在哭些什么,
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从梧桐
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上
嚓嚓地过去。她们的眼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
有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
要变得复杂了。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
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
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
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蒋丽
莉,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
己。导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
瑶瑶成大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
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
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何贵干呢?导演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
后悔来时太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
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
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
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摇摇曳曳,两人
的脸忽明忽暗,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人是谁,又为何在了一起。导演先
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事,只
是不知是怎样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
又说些近况,后来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来了,导演客气了几声,便埋头吃起来。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说的事
给忘了,只是一股劲地吃。这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磨破,一层变两层,
指甲也长了没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等几个盘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导
演才从容起来,渐渐地放下筷子,脸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请王琦瑶抽烟,重新
对待的方式,王琦瑶不抽,却帮导演点了烟,这动作使导演受了感动,就有些推
心置腹的。他说瑶瑶,你还是求学的年龄,应当认真地读书,何必去竞选〃上海
小姐〃?王琦瑶说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竞争,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
到就不成的。导演说:瑶瑶你是受过教育的,应当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
想,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怎能顺水推舟?王琦瑶说
: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竞选〃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志,是给女性社
会地位,要说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为也有大亨的女儿参加竞选,
难道他们还会亏待自己的女儿不成?导演说:那就对了,其实为的就是这些大亨
的女儿,〃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别人都是作的陪
衬,是玩弄里的玩弄。听了这话,王琦瑶却变了脸,冷笑说:我倒不这么想,在
家全是女儿,出外都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
是想退也不能退了,偏倒奉陪到底,一争高低。见她这样动气,还这样有道理,
导演不由乱了方寸,不知说什么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老生常谈,
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的台词,文艺腔的;他还说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应当以国
家兴亡为己任,当今的中国还是前途莫测,受美国人欺侮,内战又将起来,也是
文艺腔的,是左派电影的台词。王琦瑶便不再发言,只由着他去说。等他说了有
一个段落,便站起来要告辞。导演措手不及地也站起,想再说些什么,王琦瑶却
先开了口,她说:导演,其实我竞选〃上海小姐〃也有你的一份,如不是当初你
让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说实在,去竞选还
是程先生的建议呢。说罢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气。这笑容刺激了导演,他突然
来了灵感,对王琦瑶说出一番话,他说:瑶瑶,不,王小姐,〃上海小姐〃这顶
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
不住的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
有,我在片厂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
到头来只是一张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做虚荣!
王琦瑶没听他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他在身后朗诵。楼下有新人的喜宴,鞭
炮声声,将他的话全盖没了。
导演是负了历史使命来说服王琦瑶退出复选,给竞选〃上海小姐〃以批判和
打击。电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个进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纵深的趋势。
关于妇女解放青年进步消灭腐朽的说教是导演书上读来的理论,后一番话则
来自他的亲闻历见,含有人生的体验,这体验是至痛至爱的代价,可说是正直的
肺腑之言。他看着王琦瑶走远,头也不回,她越是坚定,他越觉得她前途茫茫,
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喜庆的鞭炮声是一连串的,窗玻璃上的灯光赤橙青蓝。这
城市的夜晚真是有声有色啊!
11。三小姐王安忆
导演的话,王琦瑶如风过耳,而与吴佩珍见面,她却有回不去的感觉。可这
更使她义无反顾,为的是尽快将茫然的前途明确下来,好偿还代价似的。此时此
地,代价是未明的代价,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瑶的心却是平静的。她本就是
个少想多做的人,不过是受了境遇的影响,生出些感时伤怀,这其实都是赘物一
样无用的东西,平添负担的,王琦瑶出于上进的本能,将它们排除了出去。通过
复选,进入决赛,似乎是在意想之中,她并没有多少意外的喜悦,就好像决赛的
资格不是别人给她的,而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她不再相信奇迹,只相信自己。每
一个进入决赛的小姐,都是以为理所当然。这竞争一轮又一轮的,早已把侥幸的
心理消除干净,余下的都是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这也是上海的小姐同其他小
姐的不同之处,她们是主动权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说起来,进入决赛也已是大
半个成功,是大半个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动上门来给王琦瑶免费做衣服的。
在发表决赛名单的同时,也公布决赛时小姐们将三次出场,第一次是旗袍装,
第二次是西洋装,第三次是结婚礼服。穿上结婚礼服出场就好像小姐们都要出阁
似的,于是社会上一时盛传这些小姐都已经名花有主,谁对谁也有名有姓。决赛
之前的日子,蒋家闭门谢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们与外界的联络。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