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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到里面,才知道这是家书场。那也不妨,既来之则安之,但一眼望去,黑压压一厅的人,彭玉麟便截住一个伙计说道:“给找个座位!”
“对不起!你老人家来得晚了。”那伙计摇着头说,“这一档‘珍珠塔’是大‘响档’,老早就没有位子了。明日请早!”
“那不是?”小书童眼尖,指着中间说。
果然,“书坛”正前方有一张五尺来长,三尺来宽的桌子空着,但彭玉麟还未开口,那伙计已连连摇手,“不行,不行!
那是水师营张大人包下的。“
一听这话,彭玉麟就越发要在那里坐了,“那张桌子,至少可以容得下五个人。”他说,“加我一个也不要紧!”
“不要紧?”那伙计吐一吐舌头,“你老说得轻松!”说完竟不再答理,管自己提着茶壶走了。
彭玉麟略略想了一下,觉得小书童在身边碍事,便即问道:“你一个人回船,认不认得路?”
“认得。”
“那你就先回船去。”
“我不要!”小书童嘟着嘴说,“我要跟老爷听书。”
“好吧!你就跟着我。可不许你多说话,只紧跟着我就是。”
于是,小书童跟着彭玉麟径趋正中空位。这一下立刻吸引了全场的视线,那伙计慌慌张排赶上来阻止,“坐不得,坐不得!”他的声音极大,近乎呵斥,“跟你说过,是水师张大人包下来的。”
“不要紧!”彭玉麟从容答道,“等张大人一来,我再让就是了。”
主顾到底是衣食父母,不便得罪,再看彭玉麟衣饰寒素而气概不凡,那双眼睛不怒而威,也不敢得罪,唯有再叮嘱一句:“你老就算体谅我们,回头张大人一到,千万请你老要屈让一让!”
彭玉麟点点头不响。四周却有人在窃窃私议,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认为这老头子脾气太橛,是自找倒霉。但就是这样带责备的论调,也还是出于善意。其中有个特别好心的人,觉得必须再劝他一劝。
“你老先生不常来这里听书吧?”
“这里是第一回。”彭玉麟答道,“我是路过。”
“怪不得呢!‘老听客’我无一个不认识,石门地方小,外乡朋友不认识总也见过,只有见你老先生是眼生。请教尊姓?”
“敝姓彭。”
“喔,彭老先生,恕我多嘴。我劝你老人家还是换个位子的好,到我那里挤一挤,如何?”
“承情之至!”彭玉鳞了解他的用意,十分心感,“请你放心,我只歇一歇足,等那位张大人一到,我自然相让。不过,我也实在不明白,茶楼酒肆,人来人往,捷足者先得,何以有空位我就坐不得?”
“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不必问吧!”
“喔,”彭玉麟趁机打听,“这张大人鱼肉地方已久?”
“不要那么说!”那人神色严重地,压低了声音说:“老人家走的世路多,莫非‘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两句话都记不得?”
话刚说完,只见门口一亮,那人神色陡变,站起身来就走。门口是两盏硕大无朋的灯笼,引着“张大人”来听书。他一共带了四名卫士,前导后拥,昂然直入,走过甬道,有个孩子避得晚了一步,持灯笼的卫士,顺手就是一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
耳闻目睹,这“张大人”简直就是小说书上所描写的恶霸!彭玉麟嫉恶如仇,一见恃势欺人的事,就会想起当年父亲死后,孤儿寡妇受族中欺凌,幼弟几乎被人活活淹死,自己亦不得不从乡间躲到衡阳城里去避祸的仇恨,顿时觉得胸膈之间,血脉愤张,非为世间除恶不可。
正在这样暗动杀机之际,人已到了面前,当头那个卫士,暴喝一声:“滚开!”
“混帐东西!”那“张大人”瞪着一双黄眼珠也骂:“你瞎了眼,这里也是你坐的地方?这么热的天,把板凳坐得火烫,我还坐不坐?”他越说越气,扬起头来吼着问道:“这里的人呢?”
书场的伙计,赶紧从人丛里挤了过来,脸都吓白了,只叫:“张大人,张大人,千万不必动气!”然后转脸向彭玉麟,脸色异常难看:“跟你说了不听,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嘛!”
彭玉麟本待跟“张大人”挺撞,一则怕当时连累了那伙计,再则看小书童已经受了惊吓,便先忍口气,起身让座,书当然也不听了,出了书场,立即回船。
一到船上,彭玉麟立刻派随从持着名帖,请石门知县到船叙话。城池不大,原是几步路就可以走到了的,只是一县父母官,参谒钦差大员,不便微服私行,虽然入夜不宜鸣锣喝道,但一对“石门县正堂何”的大灯笼前导,轿子直出北门,已颇引人注目,不知何大老爷这么晚出城干什么?因而便有人跟着去看热闹的。
彭玉麟的座船,停在河下一家油坊门前,何大老爷也就在那里下轿。递上手本,彭玉麟立刻接见。这位何大老爷也是湖南人,单名一个穆字,上一年辛未科的三甲进士,本来要就职为礼部主事,是个苦缺,何穆年过四十,母老家贫,所以托了人情,改为知县,分发浙江。会试榜下即用的知县,俗称“老虎班”,遇缺即补,最狠不过,禀到的第三天,台州府属的仙居知县,被劾革职,藩司挂牌,要何穆为“摘印官”,照例就署理这个遗缺。仙居是个斗大山城,地方极苦,赋额极微,而民风强悍,与邻县的天台,都喜缠讼,县大老爷如果舆情不洽,照样告到府里、道里、省里,甚至“京控”,因此浙江的候补州县有一句口号:“宁做乌龟,莫做天仙”。何穆到了那里,苦不堪言,幸好巡抚杨昌浚是同乡,托人说话,才得调任鱼米之乡的石门。
此人虽是科甲出身,但秉性循良柔弱,听说彭玉麟性情刚烈,只当是他到县,自己不曾迎接,礼数缺略,有所怪罪,所以叩头参见以后,随即惶恐地赔罪,说马上预备公馆,又说马上预备酒席,只是时候晚了,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
“唉!”彭玉麟不耐烦地,“我拢你来不是谈这些。我有话问你,你请坐吧!”
“是!谢座。”何穆屁股沾着椅子边,斜签着身子,等候问话。
“这里的水师,是不是归‘嘉兴协’该管?”
“是。”
“那姓张的管带叫什么名字?是何官职?”
“张管带叫张虎山,是把总,不过他已积功保到千总。”
把总不过七品武官,部下只管一百兵丁,便已如此横行,这简直不成世界了!彭玉麟便问:“听说这张虎山劣迹甚多,你是一县的父母官,总该清楚!何以也不申详上台,为民除害,岂不有愧职守?”
问到这一句,正触及何穆的伤心之处,顿时涕泗横流,一面哭,一面说:“大人责备得是!我到任至今,不足一年,眼看张管带以缉私捕盗为名,擅自拷打百姓,勒索财物,只以不属管辖,无奈其何!清夜思量,自惭衾影,痛心之至。”
彭玉麟勃然变色:“怎说无奈其何?你难道不能把他的不法情事报上去?”
“回大人的话。事无佐证。”何穆又说:“我曾叫苦主递状,苦主不肯,怕他报复,一年前有人告了一状,结果父子二人,双双被杀,连个尸首都无寻处。前任为了这件命案,误了前程。所以百姓宁受委屈,不肯告状。”
“有这等事!”彭玉麟想了想吩咐随从:“请金参将来!”
金参将一到船上,看见何穆也在,面带泪痕,而彭玉麟则是脸色铁青,怒容可畏,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也有些嘀咕,怕遭遇了什么麻烦,自己处置不了,这趟差使便办砸了。
“金参将!”彭玉麟说道,“浙江的营制,我不甚清楚,何以驻守官军,竟象无人约束。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问得金参将摸不着头,亏得何穆提了句:“彭大人是说这里的水师张管带。”
金参将也听说过,驻石门的水师营把总张虎山是个有名的营混子,但自己是抚标参将,只管杭州的左右两绿营,水陆异途,辖区不同,自己没有什么责任可言,答语便从容了。
“回彭大人的话。”他说,“浙江的提督驻宁波,对浙西未免鞭长莫及。嘉兴营张副将,对部下也未免太宽厚。不过,也只有水师如此,浙江的水师,自然比不上长江水师的纪律。”
最后一句话是对彭玉麟的恭维,但也提醒了他。这一次奉旨巡阅长江水师,只限于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江苏五省,才能行使职权。浙江只有太湖水师营,因湖跨两省,兼归江苏水师节制。如果自己有钦差的“王命旗牌”也还好办,就算越省管这闲事,至多自劾,不过落个小小的处分,张虎山这一害总是除掉了。无奈虽有钦差之名,并无“王命旗牌”,这擅杀职官的罪名,却承受不起。
金参将见他沉吟不语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动了杀机,于是替他出了个主意:“彭大人何不办一角公文,咨会浙江?一方面我回去面禀杨抚台,将张虎山革职查办,至少逃不了一个充军的罪名。”
“哼!充军?”彭玉麟冷笑道:“我要具折严参!不杀此人,是无天理。”
“回大人的话。”何穆接口说道:“今年因为大婚,停勾一年。”
“啊!”彭玉麟又被提醒了,大婚典礼,不管刑部秋审,还是各省奏报,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决。张虎山如果革职查办,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决之列,事不可知,象这样的人,必有许多不义之财,上下打点,逃出一条命来,那才真的是无天理了!
这怎么办?愁急之下,忽然醒悟,自己没有“王命旗牌”,逝江巡抚杨昌浚有啊!如果杨昌浚不肯请出王命旗牌来立斩此人,那就连他一起严参,告他有意纵容部属为恶!想到了这个主意,精神一振,“金参将,”他说:“我要托你件事,我有封信致杨中丞,请你连夜派人递到省城,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说实话与你,我要请杨中丞把王命旗牌请来!”
“喔!”金参将瞿然答道:“这得我亲自去走一趟。”
于是彭玉麟即时写了封亲笔信,“石泉中丞吾兄大人阁下”开头,立即就叙入本文,要言不烦,一挥而就。金参将当夜就亲自骑了一匹快马,赶到杭州去投信。
第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