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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奉到的上谕,措词恳切而严峻:“曾国藩为国家心膂之臣,诚信相孚已久,当此捻逆未平,后路粮饷军火,无人筹办,岂能无误事机?曾国藩仰体朝廷之意,为国家分忧,岂可稍涉疑虑,固执己见?着即廪遵前旨,克期回任,俾李鸿章得以专意剿贼,迅奏肤功。该督回任以后,遇有湘淮军事,李鸿章仍当虚心咨商,以期联络。毋许再有固请,用慰廑念。”这“毋许再有固请”六字,已指明再无商量的余地,否则就会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国藩无可奈何。安排琐务,过了年自周家口动身,由陆路到徐州,走了十天才到。从李鸿章手里接了印,师弟二人,细谈西北的局势——陕甘总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责任,还在曾、李身上,而张总愚一大股已经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
※ ※ ※
西路紧急,东路亦不轻松,任柱、赖汶光、牛洪、李允那些“太平天国”的“王爷”,落草为寇的捻军,纠合马步精锐,不下十万之众,在湖北安陆、德安之间,古云梦泽一带盘旋,狼奔豕突,拚命想打开出路。原为湘军后隶淮军的郭松林一军,中伏大败,李鸿章嫡系的“树军统领”,广西右江镇总兵周树珊在德安阵亡。东捻屯兵臼口——钟祥县南九十里,臼水入口之处。据哨探谍报,正计议分兵三支,一支渡襄河入蜀,一支出武关会合西捻,一支屯在湖北声援各路,只待过了年便要大干一场。
不过,比较起来还是西路吃重,而且陕西巡抚又已换了恭王的好朋友乔松年,格外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所以密旨不断严催,要曾国藩兄弟,督促鲍超的“霆军”,即速援陕。一到了陕西,不久就要归陕甘总督左宗棠节制,曾左不和,并且左宗棠跋扈任性,看不起行伍出身的武将,为此,鲍超不愿西去,托词待饷,逗留在湖北不走。同时湖北巡抚曾国荃,一个折子参倒了官文,革去湖广总督,由谭廷襄署理,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湖北的军务便只有独任其艰,也希望把鲍超留在省境。这一来,唯有另派援军入陕。
曾国藩和李鸿章先顾眼前要紧,商量的结果,决定调老湘军刘松山“寿军”援陕。刘铭传的“铭军”二十营约一万人,鲍超的“霆军”二十二营约一万六千人,此时都驻河南南阳一带,限令克日南,分路进剿屯臼口的东捻。
鲍超接到命令,知道可以不必去受左宗棠的气,大为兴奋,当时下令开拔,由樊城渡河到襄阳,沿汉水往南扫荡。
“霆军”的打仗,与众不同,这是由于鲍超的性格所形成。他是四川夔州人,跟宋朝党进是一路人物——他的胸无点墨的笑话,与党太尉也差不多。有一次从捻军那里俘获四幅屏条,是董其昌写的《江赋》和《海赋》,下款署着“臣董其昌奉敕敬书”,原为明朝大内的珍物。有个幕友欺他不识字,意存吞没,骗他说这四条字没有上款,不便张挂。鲍超认为不要紧,补一个上款好了。于是那幕友奋笔直书:“春霆军门雅蜀”,见了的人,无不是想笑不敢笑。
这样的人,自然只有胡林翼、曾国藩才能欣赏重用,而鲍超的报答知遇,也真是一片血诚。他带兵只有八个字:“身先士卒,生死相共”,每次出阵,将官在前,士兵在后,也无所谓“戎装”、“行装”,红顶子、双眼花翎、黄马褂,穿戴得极其辉煌,打仗就如上朝一般。也因此形成一种特殊的威势,洪杨军只见了翎顶辉煌,疾驰而至的部队,便奔走相告:“霆军来了!”随即鼠窜。甚至有些官军被围无法脱身时,冒用“霆军”的旗号,居然亦能化险为夷。
因为鲍超有这样的威名,所以遭妒,刘铭传就是其中之尤。他与鲍超同时领军南下,但路线不同,铭军由枣阳沿汉水东岸挺进,一路也打得很好。铭、霆两军在钟祥会师,逼得东捻退保杨家洚、尹隆河一带。
于是霆军进驻臼口,铭军进驻臼口之东的下洋港,与南面尹隆河两岸的匪垒成鼎足之势。方圆二、三十里之间,更鼓相闻,旌旗蔽日,在暗沉沉的冻云下,弥漫着一片惊心动魄的杀气。
这样的战局,真是到了短兵相接的生死关头,自然维持不到好久的。霆、铭两军信使往还,秘密约定第三日辰刻——早晨八点钟进军夹击。刘铭传心想,东捻的全部兵力都已集中在此。这一仗打胜,便是呈献新任钦差大臣的一份大大的贺礼。但转念想到鲍超,顿时又意兴阑珊了。
其实也难怪鲍超,以湘军宿将,十年之间,大小数十战,出生入死,威名远播,现在与淮军后起的刘铭传,比肩作战地位相等,自不免由不平而有轻视的意思。在刘铭传,看鲍超目不识丁,有勇无谋,不过偏裨战将,只因为受胡林翼、曾国藩逾格的宠遇,才有那么大的名气!自己那一点不如他?声名处处落在他后面!每一想起,便有无限的抑郁。
就为了这一份不甘心,刘铭传盘算了又盘算,想定一个主意,他把所有的营官都找了来会议,首先说明这一仗关系重大,非胜不可,接着便问:“胜是胜了,有面子的不是我们!
面子叫谁占了?“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鲍超。他的部下虽未开口,但神情之间,已经作了回答。
“不错,鲍春霆!”他自问自答地说:“我们拚命,别人首功,这种傻事不能干!”
然则计将安出?有人提醒他说:“已经跟霆军约好了,不能说了不算。”
“那个说了不算?”刘铭传说,“不过淮军决不能让人说一句,因人成事。我们各干各的,不能落在别人后面,要赶在前面。我想不如早一个时辰出发,等我们把捻匪打垮了,叫霆军来看创,到底谁行?”
说到这里,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不断跳动,这是连他自己都为未来那份扬眉吐气的痛快情绪所激动了。部下看长官如此,谁不喜功?个个心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用眼色认可了这个胆大的决定。
于是,接下来便是商量战法。捻军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几年的迷藏,而且也从官军那里俘获了许多马匹,加以熟于地形,所以飘忽如风,诡诈百出,常用的是两种战法,一种是用老弱诱敌,而精锐利用天然形势遮蔽,官军贪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种是以前队挑战,另选精骑,绕出官军后路,施行突袭,所以官军总是凭借村堡,先求不败,再求获胜。如今既非以自保为足,而且要想一举击溃人数数倍之多的东捻,就非扬弃过去那种为捻军所熟悉的战法不可。
当时议定,全军尽出,留五营守辎重,其余十五营尽皆渡河,分为左、中、右三军,每军五营,齐头并进。这样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全面出击,为以前官军剿捻很少有的举动,先予敌人以一种先声夺人的感觉,在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会议妥当,诸将辞出,各自去作准备。到了约定的那天,大家半夜里便都起身,一到卯正,刘铭传一马当先,冲出营门。
于是前后马队,夹护步兵辎重,浩荡南下。刘铭传是不打算回下洋港了,东捻蚁聚,连眷口不下十万之众,一仗“剿洗”不完,怕乘胜追击之际,还要派部队回来照料辎重,未免耽误时机,所以倾师全出。
到了一处名叫宿食桥的地方,刘铭传驻马等候谍报。两三拨哨探接踵报告,说是捻军仍在尹隆河对岸,未见动静,似乎对官军出击,尚无所知。
这还等待什么?刘铭传立即下令,以步兵五营留在宿食桥守护辎重,余下的依照原来的计议,全数渡河。原来的计议是分作三路,齐头并进,右军先扑尹隆河北岸的杨家洚,任务特重,刘铭传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担当。左军统带是刘成藻,中军则由他自己亲自率领。
这一带是真正的古云梦泽,湖泽纵横,楚天辽阔,又当冬季水浅,更便驰驱。刘成藻的左军先到河边,人马涉水而过,接着中军也渡了河,拉开队形,向前直冲。
捻军自然已得到了警报,也分作三路迎敌,牛洪在西、任柱在东,赖汶光和李允居中策应。铭军是刘成藻的部队较弱,而东捻以任柱一股最强悍,所部全是马队,跟僧王周旋过很长的时间,转战数千里,能够人自为战。这最强的正好碰着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刚一接触,刘成藻那五营就稳不住阵脚向后转了。
左军一转,带动中军,刘铭传一看这情形,恨不得把刘成藻抓来手刃于马前。此时无奈,唯有硬拚,下令冲锋。
长号筒“呜嘟嘟”地吹得好响,马队一路冲锋,一路开洋枪,乒乒乓乓,夹杂着万蹄杂沓,加上后续步兵“杀呀,杀呀”的喊声,声势十分惊人。东捻中军的赖汶光和李允,颇有惮意,正在有些踌躇,想先避一避锋头,忽见东面尘烟大起,遥乙一望,喜逐颜开,那些喽罗们亦无不精神大振。
东面来的是任柱的马队,一部分渡过尹隆河去追击刘成藻的部队,一部分由任柱亲自领着来攻刘铭传的中军。拦腰侧击,形势最利,等刘铭传发觉,已颇难应变——任柱的马队飘忽如风,转眼迫近,拦腰被冲为两段。
后一段溃散,前一段恰好遇着赖汶光和李允,迎头痛击。刘铭传此时方寸大乱,只由两百亲手训练的亲兵保护着,在乱军中夺路而走。
中、左两军都垮了,右军唐殿魁却打得很好,轻易夺下杨家洚,渡河击退牛洪一股,正遇着任柱侧攻中军,飞马来援,阻遏了攻势。
然而这一挡却使他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中、左两军死的死、逃的逃,捻军三路合而复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对付唐殿魁一军。他只得两千五百人,捻军则有两三万,重重包围,渐渐逼紧,唐殿魁和两名营官吴维章、田履安力战阵亡。
铭军整个儿崩溃了。刘铭传和他的幕僚及亲兵,陷在重围之中,无法逃生,索性脱下冠服,坐待就擒。
这时捻军两翼的马队,渡河的还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对付唐殿魁一军,以及追杀四下溃散的官军,但中路捻军,渡河而北的人数已有一两万,乌合蚁聚,遍野皆是,忽然间有人惊惶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