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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我一定饶了他,革职永不叙用,也就够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说,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饬纪纲,才能平定大乱。这话说的是大道理,没有得可驳的,我们姐妹心里想饶何桂清的,也办不到,只好准了‘秋后处决’的罪名。本来去年改元,秋决停勾,何桂清还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说,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办理,到底把他绑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没有得可说的。不过…。”
一转要说到正题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窑绿地黄龙的盖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倒还好,吴廷栋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因为严办何桂清,他的主张最力,现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满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辩,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气,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块丝手绢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渍,接着往下说:“我也是由何桂清这件案子,想到胜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不能与城共存亡,说是为了整饬纪纲,办他的死罪,话是不错,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过一个文弱念书人,听见长毛来了,吓得发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胜保——如今什么年头儿?他还在学年羹尧,把朝廷当作什么看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什么叫纪纲?杀何桂清就有纪纲,办胜保就不提纪纲了?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爷,”她扬一扬头,高瞻远瞩地看着所有的军机大臣:“你们大家,看我的话,说得可还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头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过说说。”慈禧太后越发谦抑,“你们商量着办吧!”
这个钉子碰得够厉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虽然觉察到慈禧太后话中的锋铓,却不拿它当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宜操之过急,且让胜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说。
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虽在待罪监禁之中,居然不失尊严,胜保在刑部火房里,读书以消长日。读的不是怡情养性的诗词,更不是破愁遣闷的笔记,而是兵书史籍,不但细读,还点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象他这样的情形,是所谓“浮系”,仅仅行动失去自由,亲友的访晤,并不禁止。起初因为谕旨严厉,看上去就仿佛前年拿问“三凶”那样,一经被捕,便要处决,大家都还不敢造次去探望,怕惹祸上身。慢慢地,看见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严重;加以恭王的态度,已为外间明了,推断胜保的将来,不会有什么严谴。于是,亲友故旧,顾忌渐消,胜保那里便不冷落了。
那些访客中,有的不过慰问一番,有的却是来报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于军机处有消息传出来,说胜保营中有好些“革员”,假借权势,为非作歹,为恭王及军机大臣们所痛恨,所以如吴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寿祺与胜保脱离关系已久,形迹比较不为人所注意,因而居间联络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国藩代陈李世忠自请褫职,为胜保赎罪的奏折到京,是个秘密消息,但也为蔡寿祺打听到了,特为去看胜保,报告这个“喜讯”。
“倒是草莽出身的,还知道世间有‘义’之一字。”胜保不胜感慨地说,话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负义。
“恭王倒还好。”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他一直压着不肯办。不过究竟其意何居,却费猜疑。也许是因为‘西边’正在气头上,等她消了气,事情就比较易于措手了。”
“你是说要等?”胜保微皱着眉说,“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涤生的那个折子,批下来是怎么说?便可窥知端倪。”
胜保想了想说:“也还得有人说话才好。”
“有个人应该可以上折言事。”
蔡寿祺指的是吴台朗的胞弟,掌山东道御史的吴台寿。胜保也认为这是个理想人选,请蔡寿祺转告吴台朗,尽快进行。
“照我看,”蔡寿祺又说,“只要两个人少说句把话,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
“那两个?”
“克帅倒想一想。”蔡寿祺说,“都是河南人。”
“那……,”胜保答道:“无非商城跟河内。”
“正是。”蔡寿祺点点头—“商城”是指大学士周祖培;“河内”是指军机大臣李棠阶。
“哼!”胜保的坏脾气又发作了,“等着看吧!我偏不买这两个人的帐。”
“克帅!”蔡寿祺劝他,“俗语道得好:”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绛侯曾将百万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狱吏,何况这两个人位高权重!“
那是指的汉朝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典故。胜保桌上正有本摊开的《史记》,周勃的典故就在里面。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把书拿起来一翻,翻到《陈丞相世家》,傲然说道:“陈平六出奇计,以脱汉离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陈平。”
蔡寿祺默然。见他依旧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气,心里颇为失望。这一下,当然也有话不投机之感,略略谈了些不相干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刑部,径自来访吴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吴台寿家,三个人在一起密谈,他转述了胜保的要求。吴台寿面有难色,但经不住他老兄,一面说好话,一面以长兄的身分硬压,吴台寿无可奈何,拟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三个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誊正,第二天就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气,但言官的奏折,她不敢象处理瑛棨的折子那样,拿起笔来就批“严行申饬”。同时她也奇怪,不知道吴台寿为何上这一个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对御史科道已经很了解,谁是耿直敢言的;谁是喜欢闻风言事的;谁的脾气暴躁,谁的党羽最多?从他们的奏折里,便可以猜出他们的本意。这吴台寿,在她的记忆中,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现在替胜保说话,是为了什么?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发觉自己对胜保的处置态度,确有未妥。迁延不决,启人侥幸一逞之心,吴台寿的这个折子,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例子。再这样下去,为胜保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因此,他一面决定了要痛驳吴台寿的所请,并且予以必要的处分,一面改变了过去的态度,把胜保这件案子交给周祖培和李棠阶去管。不过,他向李棠阶作了这样的表示:以大局为重!而胜保如有一线可原,不妨酌予从宽。
李棠阶是个相当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责,耿耿于心,这时见恭王授权,自然不会耽搁,立即去拜访“商城相国”。周祖培以大学士兼领“管理刑部”的差使,办事极其方便,当时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传胜保到内阁问话。
刑部司官见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里就把胜保喊了起来,带到内阁,天还不亮,借了听差、车伕休息待命的一间小屋子,把他禁闭在那里。一直到近午时分,才开门将他带了出来。
一带带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兴的胜保,说不得只好大礼参见,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来说话”,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当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问。
“潘大人”是指潘祖荫,参劾胜保,以他所上的那个折子,列举的事实最详尽,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为审问胜保的依据。
“胜保!”周祖培问道:“你纵兵殃民,贪渎骄恣,已非一日,问心有愧吗?”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问?”胜保微微冷笑。
一上来就是讥嘲顶撞,周祖培心中异常不快,问得也就格外苛细。光是入陕以后,捏报战功一节,就问了两个时辰,然后吩咐送回刑部。
于是隔几天提出来问一次,每次都只问一两件事,或者重复印证以前问过的话。问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这样两个月拖下来,李世忠被安抚好了。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可是谁都知道,不须多少时候,军机处就会随便找一个理由,为他奏请开复。至于吴台朗、吴台寿兄弟,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吴台寿新升御史不久,资望尚浅,他那个奏折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击另一个御史赵树吉。赵树吉亦曾参劾胜保,并以“京内外谣诼纷传”,主张对胜保从速定罪。吴台寿针对他的话,有所批评,招致了同僚的不满,因而另外有些刚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吴台寿与胜保的间接关系,而吴台朗指使他的胞弟为胜保辩冤,说他“但有私罪,并无公罪”是“感激私恩”。朝廷对言官的处分,一向慎重,现在看吴台寿孤立无援,那就不必客气了,明发上谕,痛斥他“无耻”,革了他的职。吴台朗的命运与他兄弟相同,由胜保为他设法开复的“道员”职衔,再度被革,同时“拔去花翎”。
这一道严旨,对于蔡寿祺之流,颇有吓阻的作用,自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可是京外与胜保有关联,而情势不稳的那些军队,仍旧不能不顾忌,所以依然在谕旨中一再声明,对于审问胜保一节,务须传集人证,逐款查核,表示出绝无要杀胜保的成见。
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护,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阶的态度比较缓和些,清议也能逐渐平息,等把这件事冷了下来,胜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胜保自己却已沉不住气,对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胜保的想法是:“没有我,你何来今日?”周祖培当年为肃顺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打倒肃顺,胜保认为是他的功劳,这就等于替周祖培报了仇,然则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将仇报!想起传说中,周祖培与肃顺同在户部作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肃顺把周祖培画了行的文稿,打一条红杠子废弃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则今日高坐堂皇,颐指气使,岂不令人齿冷?
不平和轻视之感,积累在心里已非一日。这一天提到他纵容部下在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