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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轩一惊,微怔,但是并没有抬头看我,而是用树枝极快地在潮湿的泥土上划线。他用力极大,树枝挑起泥土,飞溅开来。
“取坎通之位,属火相,急攻东北角,假朱雀,角氐同盟,转六合八荒,紫微天降,守西南娄井,意乾坤……”我越说越快,如珠玉掷地,绵绵不绝。皇甫轩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脸上欣喜之色益显。树枝飞快地刺破泥地表层,如伤口,将混着潮气的黑土暴露在空气中。黑黏的泥土四处飞散,有不少粘在了皇甫轩的织金锦袍上。
“留左尾穴,出震门,诱入太徽心室,合苍龙白虎之力,歼之……”节奏快如打板,急风暴雨,压得人喘不过气。啪地一声脆响打断破阵之语,一截尚带青黄秋叶的树枝萎入泥土之中,原来是皇甫轩掌中树枝不堪重力断了,不过这八卦阵中的兑阵也破了。
身后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辕儿跑至皇甫轩身边,从皇甫轩手中取过半截树枝,扔在地上,笑嘻嘻地说:“哥,这个图画得乱七八糟,你开心了吧?可以陪我玩球了。”
皇甫轩蹲下身子,轻捏起辕儿的鼻子,眼中含笑,道:“小淘气鬼,先去拿球来,待会儿哥就陪你玩。”
哄得辕儿离开后,皇甫轩就立刻恢复了他一贯的冰冷表情,盯着我冷声道:“三姨,怎么会精通二舅的军中阵法呢?”
我浅浅淡笑,这表情态度也变换地太快了吧,堪比川剧变脸的速度。
棋局(三)
望着他全神戒备的眼神,我悠悠然道:“小时候我与哥,也就是如今的骠骑将军,求学于同一位先生。所以哥知晓的,我也精通。这八卦诸阵也不例外。”
皇甫轩剑眉高挑,反问道:“那三姨也能上马挥剑杀敌吗?”
我一愣,随即朗朗笑起:“我乃一介女流,骑术不精,亦不能挥剑斩杀敌首。不过大皇子天生贵胄,应该明白,国家安定需要的不是草莽匹夫,而是将帅之才。”
皇甫轩的薄唇勾起玩味浅笑,黑眸中隐约带着邪气,低哑着嗓音,问道:“三姨可是将帅之才?能保国家安定?”
我轻蹩眉尖,尔后淡然一笑,清声道:“驻守西北边疆的骠骑将军才是大皇子的将帅之才,中流砥柱啊!”说完转身,遥望温暖的夕阳,缓缓而行,轻声呢喃道:“我只不过是滚滚潮水中只求安稳的一名无知妇人罢了。”
夕阳余辉将长乐宫的影子拉得老长。
此后日子过得十分安静,也十分地有规律。每天早上随真妃在长乐宫中绣花,一针一针地刺透光滑的锦缎,添上绚丽的色彩。只不过真妃可以绣出栩栩如生的白莲,而我只能绣出一副连自己也看不懂的激进抽象画。
晌午,皇甫轩与皇甫辕下学回宫,大家围坐一块,静静地吃顿午餐。下午时分,我常泡上一壶清茶,捧着一卷发黄的旧籍,慢悠悠地细细品读。
待皇甫轩被八卦阵难住,紧锁眉头闷闷不乐时,辕儿又会拉上我去指点两句。再后来,皇甫轩迷惑不解时,便会过来直接相问,而我也会一语中的直说重点。
其实,皇甫轩极为聪明,对于复杂且变化无穷的八卦阵常常是一点即透。只是以前哥教他的时间极短,每年仅仅过年回京几日光景,所以皇甫轩的根基不牢。况且八卦阵越学越深,变化亦是翻倍增加,近来皇甫轩的求稳次数也是日益频繁。
每一次皇甫轩来时,我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细微变化,一点点的睿智,一点点的成长,对我的态度也一点点的变化,卸下眼中的防备,能平常待之,虽然仍是一脸冷酷,但语气却温和不少。长乐宫侍候我的婢女曾私底下对我说,大皇子天生冷酷,是个无情之人,对夫人尚有尊敬,很是难得。
听罢,我浅浅一笑,不言。
你们并不知他啊!皇甫轩非无情之人,而是情深之人。他要保护柔弱的母亲,保护年幼的弟弟,亦要保护他自己。为了在这个暗红的皇宫中生存下来,他别无选择,只能无情,冰冷地面对每一个可能构成潜在危险的人。
棋局(四)
而每天的晚上,我都会对着如腕粗的蜡烛发呆,用大段大段的时间想,想啊,甚寒亭中所见的一幕皆是虚幻,是泡沫,待时间久了,它就会自动地破灭,不存在了。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对感情向来处理不好,从小到大就只知道一味地逃避,像沙漠中的鸵鸟将头埋进沙里,以为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所以,在长乐宫里,每晚我就一直想,一直想,我想等到我想得心都麻痹时,再问洛谦原因,也许心就不会再痛了。
天朔十年,九月十八,菊花盛开。
茶一壶,书一卷,人间难得清闲。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后,书卷下探出了皇甫辕的小头,他鼻头一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扁嘴道:“三姨骗人!昨儿明明答应辕儿,下午叫轩哥哥古怪画图的,然后轩哥哥陪辕儿玩藤球。可现在三姨还躺在宫里,撒谎!骗人!”
小鬼头说话还一套套的,我轻笑着捏起皇甫辕鼓鼓的腮帮子,道:“三姨从不骗人,是辕儿心急,忘了告诉三姨地方了。”
“啊,是我忘了。”皇甫辕虽说得懊恼,可眼睛却是笑得弯弯的:“三姨,我现在就带你去啊。”说罢,就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奔出了长乐宫。
穿过菊花妖娆的御花园,直抵绝顶山下。
山下碣石如旧,不移分毫。
我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绝顶山上甚寒亭,心甚寒,寒入骨髓。
可皇甫辕一名孩童,又如何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渊源,只是一个劲地拽着我爬上山顶。
绝顶山巅,尚有柏木,半掩亭角,却遮不住秋风萧萧。
“啊,终于到了!”皇甫辕兴奋地叫起,可刚喊到一半,便立刻低下声音:“辕儿参见父皇。”
我亦一惊,抬头望去。
甚寒亭内,一盘棋,两个人。甚寒亭外,一群侍从,屏气肃立。
亭中两人,一人着绣龙白袍立于石桌旁,浓眉冷眸,如剑锋利。另一人着明黄金丝龙袍坐在石桌前,淡若浮云。
我旋即沉下身,行礼道:“扶柳叩见皇上,大皇子。”
皇甫朔左手略抬,示意平身,而后拈起一枚白子,盯着棋盘,叹道:“洛夫人,你还是来晚一步啊。半盏茶前,洛卿尚在,方才南疆急报,朕刚下旨让洛卿亲自处理去了。”
很久没有听人提及洛谦,大概有月余了,如今乍听之下,我掩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指不禁向后抓紧袖角,垂下头,平声道:“并不知丞相也在这里,扶柳只是偶然路过,非特意为之。”
皇甫朔极其谨慎地将白子落在西北角,然后转眸扫我一眼,和煦笑道:“听闻洛卿言,夫人亦精通棋艺,不知夫人现在能陪朕下完这局残局呢?”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抬眼,清声道:“扶柳棋艺粗陋,不敢与皇上同台对弈。”
皇甫朔脸色依旧平和,只是眸子突亮,散发出迫人气势:“夫人可晓,朕说的每一句话即是圣旨!”
心中气恼,可面对皇权,我只有压抑怒火,淡然笑道:“扶柳自当遵圣旨,斗上一局残局。”
棋局(五)
甩起云袖,雅然入座,淡目凝视棋局。
黄玉为盘,玉质高洁,莹莹透光,其中纵横十九根银丝,丝若琴弦,褶褶有光。
玛瑙为子,深红玛瑙做黑子,透白玛瑙做白子,颗颗润滑,色彩鲜明。
黑白双瓷净盒,盈盈装满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我撩起刺绣广袖,将手没入棋盒,玛瑙深红棋子覆盖住指尖,顿时一阵凉气直透心底。食指与中指搅动起棋子,然后定住,夹住一枚黑棋,缓缓抬起手臂,至半空,却停滞不前,只因实不知该落子何处。
这局棋已下至七十八手,大势趋定。
白子布局老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今大龙贯通全盘,并不断向四周吞噬领土。反观黑子招招打破常规,奇招迭出,似乎是想以怪取胜,出其不意攻下白子。但面对白子的铜墙铁壁,黑子的旁门左道始终无法打破僵局,倒陷于白子的精密陷阱,大龙不成,逐渐萎靡。
是攻?是守?
我抬眼瞧见皇甫朔唇边的温和笑意,便不再犹豫,下子直指西北角,黑棋形成尖角,准备进攻。
处于劣势,墨守必败,何不试上一搏,厮杀到底,或许尚可拼出一条血路。
皇甫朔很是惊讶,道:“没想到夫人外表温柔,棋风却是霸气十足。”
我不答,亦不言,只是蹩起眉,陷入苦思。
手起子落,时间悄然滑过棋子。
半个时辰后,下到第一百零八手,我右手插入黑瓷棋盒,拈起一枚黑棋,又放下,几番反复,久久未能抽离。
白棋绵劲有力,似一张银丝网,越收越紧,将我困于西北角。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根本无处可落子,难道要就此束手就擒?
我咬牙,霍然夹棋举手,却又僵住。
沉寂,半晌。
玉石相撞,脆声叠叠。
落子西北天目处,自绝黑棋半面角。
我弯起唇角,笑对皇甫朔,手指轻快,拈起数十枚深红玛瑙棋子。
顿时,棋局豁然开朗。
正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后,运棋如风,下子疾似闪电,铿锵有力。
不多时,已至终手,第一百八十一枚棋子定于棋盘上。
落下最后一枚黑棋,凝神望着黄玉棋盘,我坦然舒心笑道:“相差三目半,扶柳还是输了。”
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我已经竭尽全力,虽然无法取胜,但也扳回不少颓势。
皇甫朔浅笑雅然,伸出与透白玛瑙几乎同色的莹洁手指,取下棋盘上的十颗白子:“夫人实在过谦,倘若是从开始下起,恐怕就要胜负颠倒了,朕至少要输上六目。”
我淡笑道:“皇上尚未落子,怎能凭空定输赢呢?”
皇甫朔舒展手指,如春风拂过棋盘,轻柔地拈起一枚黑子,对我微微笑道:“夫人的第一百零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