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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强哥,吃了么?”何华强嘟囔一声:“吃了。”何兴孝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没想到何华强说:“你咋个瘦球了?”何兴孝感动得抹了两把脸,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烦恼倒了出来。
何华强淡淡地说:“她只要把兴能两口子的坟山修好,就放她走嘛。”
何兴孝眼睛一亮,道了谢,忙颠颠地跑了回去。
为死去的父母修坟,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修一座坟山,既要请风水先生看地,还要请精通文墨的人写碑文,再就是请开山匠到二三里外的大河沟辟石。大河沟的石头经长流水冲刷,异常坚硬,剥开表面的一层,石质白净如雪,辟下这样的石头要费多少工夫?石头弄回来,再请石匠上工。数月之后,一座坟山才能勉强修成。但这并不等于完工,还要请手艺高强的工匠把碑文錾上,坟山的正面,请画匠描上各种图形,比如八仙过海、大闹天宫之类,工匠再根据图形錾上纹路,錾好之后,讲究些的还要彩绘……一座坟山需要如此繁复的手续,何况是两座坟山!花钱是其次,一个妇道人家,怎经得住如此折腾?
还是那几个光棍汉帮了忙。何相战说:“莲妹子,这也不着难,坟山由我们几个帮你修,只是你把田产典当给我们,你啥时候想回何家坡,我们把当纸揭给你就是了。”许莲闻言,差点又给他们下跪。
何相战等人请了两拨人,很快把两座坟山修好了。
何兴孝无话可说,我奶奶许莲便大明其白地再上望鼓楼,找到钟大娘,表示同意下堂给李家沟的杨光武。
何华强说:“狗日的,我从没见过心性这么硬的婆娘!”
这时候的杨光武,正躲在家里养伤。
他是被一只体形硕大的野猪咬伤的。大半年前,杨光武带着小名豺狗子的儿子进万源大山打猎,这里有一条弧形山脊,山脊南部属四川泥溪场,北部属陕南岚皋,四川境内的部分是古树参天枯藤倒挂的大森林,里面最霸道的居民是体重可达数百斤的野猪;陕南部分是一带名叫坪落的缓坡,缓坡上长着尺来高的黄草,偶有灌木丛点缀其间,是野兔、拱猪等走兽活动的天然场所。进山之后,杨光武就跟儿子分了工,由他守在泥溪场打野猪,豺狗子则去坪落打小兽。
豺狗子没跟父亲道一声别就朝山梁那边走去。母亲跑掉后,他就跟父亲暗中处于敌对状态,前些天,他竟又听说父亲要重新找一个女人!把那女人找来后,他跑掉的母亲该是什么身份?别看豺狗子只有十三岁,在家里也就是个放牛娃,但从体形和性情上看,他都是一个相当成熟的男人了。这天,他扛着一管单筒猎枪(他刚满十岁就敢放枪),默然无语地翻过山梁到了坪落。要打拱猪和野兔,对他来说可谓小菜一碟,但豺狗子今天却无心狩猎,他把枪扔到一边,呈“大”字形躺倒在黄草里,想念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在五年前跑掉的,那时候他只有八岁。他记得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牛在吃草,他则用一根树枝逗两只蚂蚁玩,父亲突然跑上山来,气吼吼地说:“你妈跑了,去追!”他并不懂得“跑”的含义,抬头望着父亲,父亲在他尖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赶快去村口梁上,不然就来不及了。他朝村口跑去,然而,他只追上了梁上的黄土,以及长在黄土塬上的一棵苦楝子树,还有从苦楝子树上抖擞出的冷风……母亲跑后,从来也没回来过!豺狗子觉得,母亲之所以跑,肯定与家有关,与父亲杨光武有关,杨光武分明知道人跑了,为什么不自己去追,还大老远跑到山上来让他去追?这证明母亲恨杨光武,杨光武劝不回她,才让儿子去的。母亲恨杨光武,豺狗子也恨杨光武,不仅恨杨光武,还莫名其妙地恨村口那棵苦楝子树,恨跟他一起玩过的蚂蚁;他拖出弯刀砍掉了那棵树,以后凡看到蚂蚁,也总是把它们的细腿一根一根地拈掉,再掐断它们的头。
“哼,还想另外找个女人呢,呸!”豺狗子站起来,朝着山梁那边的泥溪场这么大喊了一声。
当然,泥溪场那边的杨光武是听不见的,他正跟一条三四百斤重的野猪搏斗。此前,他朝野猪放了两枪,野猪身上喷薄出灿烂的血光,却并没倒下,而是用它那蚕豆般的眼睛朝杨光武盯了两眼,然后旋风般地席卷过来。杨光武慌忙扔了枪飞跑,爬到了一棵老松上。那体型庞大的家伙追上来,开始啃树。筒状的长嘴,一张一合,树屑纷纷扬扬。它每一次用力,血便以更加凶猛的姿势向外喷射。可它不管不顾,以死相拼,啃了一阵,它前爪着地,疲惫而痛苦地喘息着,之后又猛地蹿起,以沉重之躯撞向残废的树干。罐子粗的松树沉沉倒地。杨光武是坐着掉下去的,屁股底下发出的尖锐刺痛直冲脑门。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即起身逃跑,因为野猪正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他刚刚支起半个身子,就被卷入了血腥的漩涡。野猪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他已经没有痛感。趁野猪咬住他左臂疯狂撕扯的当口,他猛地扑到野猪的背上,一声大喝,将它按倒在地,右手尖刀一样扎进野猪的伤口,拉出了一段血淋淋的内脏。大山里立时响起野猪惨烈的尖叫。野猪死了,杨光武的左臂嵌进了它的牙齿。好在野猪咬他时,狂暴的力量已属强弩之末,因此并没折断他的骨头,只是尖牙将他手上的肉扎得稀烂了。
这样,杨光武就一直在家里养伤。其实他的伤早就好了,但这次狩猎的经历,虽让他捡了一条命,却拈了他的胆,他每走出家门一步,都能闻到野猪身上的骚味儿,看到那一片红艳艳的血光。他再不敢出山打猎,便干脆砸烂了家里的两支枪。他自己不打猎,也不让儿子打猎。
“老老实实地给老子放牛!”他对儿子说……
望鼓楼的钟大娘再次去找到杨光武的时候,豺狗子就放牛去了。听罢钟大娘的话,杨光武很兴奋。他早就需要一个女人了。他给钟大娘付了谢媒礼,对她说:“你先回去,我跟身就去何家坡接人。”钟大娘说:“你……总得准备一下?”
杨光武冷冷地说:“准备啥?一个再婚嫂!后天,我后天就去接人。”
按照约定的时间,钟大娘在东巴场接住了杨光武。
从前天开始,许莲就没再上坡了。她的田地已抵当给了何相战等人,她已经没什么可干的了。为了让自己显得好看些,她好好生生地梳了头发,穿上了绸面新衣。当她梳头穿衣的时候,泪水止不住流淌。她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就要离开她心爱的男人的坟茔了……
杨光武在钟大娘的陪同下走上地坝坎时,许莲搂着孩子,心一阵一阵地揪紧。
然而,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走吧!”杨光武对她说。
“饭也不吃?”钟大娘说。
“不吃了。”杨光武说。
许莲起了身。她的神思恍恍惚惚的,要说吃饭,她还真的忘了准备。钟大娘的媒钱和猪头肉①幸好都已经由她父母支付过了,不然,她恐怕连这么重要的事也会忘记的。
钟大娘很不乐意,嘀咕了几声,没再管他们,出了院子,直接上了望鼓楼。
这大概是何家坡从古至今最为简陋的婚礼。那时候再穷的人家,男方至少也要杀一只兔子招待客人,新娘临行前,也要在娘家杀一只鸡款待亲朋好友,可许莲下堂,只是她从未谋面的杨光武一个人来,把她和两个娃娃带走了事。
没有人为她送行,她母亲本说来的,被许莲和她父亲拦住了。
许莲领着杨光武,先到何兴能和张氏新崭崭的石坟前磕了头,又绕道去了堰塘边。堰塘边是一座土坟,何地睡在那里。许莲拉着两个孩子,扑倒在坟头上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些惨恻的诀别之言。从许莲的话语里,杨光武知道这里埋着她的男人。他不动声色,静候着许莲。从见到杨光武的第一眼,许莲就预感到自己将来的命运。此人生得豹眼环睛,留几根黄黄的山羊胡,脸瘦恰恰的,几乎连眼睛鼻子也装不下,因此嘴小如豆,双手却细长如猿臂。再看他那一身穿着,皱皱巴巴的衣裤,虽没补巴,却脓里脓气,远不是钟大娘所夸耀的富有。许莲在给父母亲磕头的时候,她以为杨光武也会跪下去,可杨光武眼向别处,一副与己无关的架势——这就是钟大娘说的“实诚”。
许莲在丈夫的坟头上哭了半个时辰,才拉着两个孩子,跟着杨光武上路。
一百多里路程,其艰辛不言而喻。从何家坡下山,沿河走七八十里,路虽较为平缓,但多为沙地,走一步让半步,除却沙地,就是石骨子地,薄薄的布鞋踩上去,脚硌得发麻,稍不留心,还会崴脚,有一段路,全从芦苇丛经过,锋利的叶片,把脸和手都划出了血口子。走完了平地,又上山。这里的森林很大,比何家坡的森林古老原始得多,一条影影绰绰的小道上,铺满了腐叶,走起来打滑。我奶奶许莲的脚缠过,缠得虽不甚仔细,但哪里受得住这遥遥路程的奔波?何况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摔了跤也好,走不动也罢,杨光武决不会帮带一下孩子,只要许莲坐下来,他就立即到几丈远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摸出烟来裹。
对这件事,我曾问我父亲何大:杨光武既然是那般模样,奶奶为啥不带着你们返回何家坡?父亲说,一百里路,他们走了两天,中途在一个傍河的幺店子里歇下了。杨光武要来跟他们住在一起,被许莲呵斥而出,杨光武只好到另一间屋住了。杨光武一离开,何二首先说,他要回何家坡。声音细细的,显然,他害怕那个鬼一样的男人。接着,何大也要回何家坡。许莲不住地点头,哽咽得脖子上暴凸出淡蓝色的血管。可次日一早,她又带着孩子跟杨光武出发了。只要杨光武一出现,不管多么想回去,何大何二也不敢吱声。
我奶奶为什么要跟杨光武走,父亲解不清,据我分析,有两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