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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维娜与郭浩然
年底,维娜和郑秋轮恋爱已有四个多月了。他们的恋爱似乎并没有多少浪漫色彩,多是在黑夜的荒原上奔走。他们却很快活。日子过得非常快,可是咀嚼起来,他们就像已经相爱了好几个世纪。他们是用一次一次的心跳计算时间的。
有一天,团部文书小罗来找维娜,说是团政委让她去一下。正是下午快出工的时候,维娜说:〃就要出工了。〃
小罗说:〃政委找你,又不算你旷工。〃
政委姓郭,叫郭浩然。维娜只在全场大会上,远远的看见他坐在主席台上讲过话,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真切过。记得第一次听他作报告,就听他在会上痛说自己的苦难家史。他说自己出身在荆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祖祖辈辈受尽地主剥削。他父亲两兄妹,爷爷养不活他们,就把妹妹,也就是郭浩然的姑妈送到孤儿院去了。那个孤儿院,是教会办的育婴堂,那些勾鼻子蓝眼睛的传教士都是美国特务。他姑妈在育婴堂长大后,传教士就强迫她信了天主教,用封建迷信毒害她。快解放的时候,传教士就把她强行带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美帝国主义的手上沾满了我郭家的鲜血!〃维娜记得郭浩然说这句话时,黑黑的脸胀成了紫红色。
听说郭政委找她,维娜说不清为什么就有些害怕。知青们都有些怕场里的领导。她躲也躲不掉,只好跟着小罗去了团部办公室。那是栋三屋楼的办公楼,郭政委的办公室在二楼。维娜进去的时候,郭政委正在看报,脚抬在桌子上,人使劲往后靠。小罗说声政委小维来了,他才放下报纸。
〃啊,维娜,坐吧,我想找你谈谈。〃领导随便都可以找下面人谈谈的,这很正常。
维娜便坐下来,等待郭政委的谈话。他的办公室升着木炭火,很暖和。木炭那特有的气味,维娜已是久违了。她们宿舍里没有火,休息时怕冷就坐在被窝里。政委笑咪咪地打量着她,半天没有说话。维娜心里怦怦直跳。郭浩然穿着蓝色中山装,外面披着军大衣。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他的头上和军大衣上都落着灰。烤木炭火都会这样的。农场里的人都叫她小维,郭浩然却直接叫她的名字维娜。她听着就有些别扭。平日只有郑秋轮叫她名字,她听惯了,维娜二字在她感觉中似乎就成了爱称了。
〃冷不冷?〃郭浩然问了声,就拿火钳加了几块木炭。炭灰便扬起来,维娜忍不住捂了鼻子。
郭浩然坐下来同她谈话,问:〃干活累不累?习惯不习惯?学习怎么样?都看些什么书?食堂伙食怎么样?〃也就是常说的领导干部关心群众的工作、学习和生活。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维娜几个字就回答了。
郭浩然笑道:〃维娜还很害羞嘛!你对我们团领导有什么意见,包括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嘛。〃
维娜听他这话,觉得莫名其妙。她天天在地里干活,连团领导人影子都见不着,提什么意见?只道:〃没意见哩。〃
三个多小时,都是郭浩然一个人在说话。维娜觉得这个人还挺能说的,开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论。他说的东西维娜听着没兴趣,可他能不断地说,一口气都不歇,还真要功夫。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郭浩然才清了清嗓子说:〃维娜,团里研究,要调你到团部办公室来。今天我找你谈谈,就是最后考察一下。〃
维娜听着简直是半空中一雷,好久摸不着头脑。她嘴张了半天,才说:〃团部办公室是干什么事的?我又不懂。〃
郭浩然严肃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你是高中生,什么事不说说就会了?这是对你的关心,有利于你的进步啊!〃
团领导决定了的事,是不容个人考虑的。晚上,维娜邀郑秋轮散步,把这事告诉了他。
郑秋轮低头走了好一会儿,说:〃由你自己决定吧。〃
维娜叹道:〃没什么决定不决定的,团里领导定了,我还能说什么?〃
郑秋轮说:〃去也行,比下地干活轻松些。〃
维娜说:〃我并不想去,我又不是个怕吃苦的人。〃
郑秋轮冷冷一笑,说:〃随处都是荒唐。一边说劳动是无尚光荣的,一边又让犯人劳动改造。按这个逻辑,新岸农场的那些犯人,都是些无尚光荣的人。反过来说,我们这些知青又都是犯人了。〃
维娜说:〃你怎么了?谁有心思听你说笑?我是不想去办公室,都有些六神无主了,想同你说说,你只开玩笑。〃
维娜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的确很不情愿去团部办公室。可这却是别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差事。维娜便更加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她们宿舍的女伴们都不理她了。她们有时会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些风凉话,那意思,要么说她有家庭背景,要么说她以色相取悦领导。维娜听着很委屈,心想自己爸爸正在林场里服苦役啊,什么家庭背景?她们总把话隔着一层说,听着不是明说她,其实就是说她。她觉得好冤,却没法同她们争辩。
维娜去了办公室几天,就无聊极了。没什么事,每天清早,给各位团领导打了开水,接下来就是闲坐,看报纸。她的办公室在郭浩然隔壁,有三张桌子,成天就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文书小罗平时不坐办公室,他是不脱产的。只有四种报纸,《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参考消息》和《荆都日报》,一会儿就看完了。《红旗》杂志很难见到面,都是几位团领导轮流着看。他们把看《红旗》当作政治待遇和政治修养。闲坐着也不好,维娜就把报纸翻来复去看。郭浩然时不时进来转一圈,说维娜正学习哪!接着就会说些最近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和最新精神。这个过程通常要持续三四十分钟。太漫长了。每次他一进来,维娜的心脏就像往上提了起来,直要等他走了,它才回落到原来位置。她这才明白,郭浩然的口才为什么那么好。他平时口若悬河,不过就是背报纸。
维娜现在很向往下地干活。来去都可以和郑秋轮同路,干活时还可以远远的望着他。如今天天木头一样坐着,还要硬着头皮听郭浩然的高谈阔论。维娜透过办公室窗户,望着农场的田垄。这时候,油菜长得尺多高了,甘蔗到了收获季节。知青们先是天天下油菜地锄草,然后就天天砍甘蔗。天气少有几天晴朗的,多半是寒雨纷纷,要么就是黑云低低压着田垄。砍甘蔗很辛苦,郑秋轮的脸上、手上都划破了,一道道血印子。
晚饭后散步,或往别的农场玩,维娜一路上总在郑秋轮面前抱怨,说不想留在办公室。郑秋轮也没办法,只好听着她诉苦,陪着她笑。他很能容忍维娜的小性子。这位十九岁的男孩,往维娜眼前一站,分明是条伟岸的汉子。
烤着火天天坐着,人就疲疲沓沓了,总想打瞌睡。有天下午,维娜看着报纸,忍不住眼皮就打架了。不觉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感觉有人摸她的头,一下吓醒了。见是郭浩然,她马上站了起来。郭浩然笑嘻嘻的,说:〃你注意别感冒了,这么睡最易着凉了。〃维娜只是红着脸,站着,一句话都没说。直等郭浩然在她对面坐下了,她才坐了下来。
郭浩然说:〃维娜,你来办公室也有这么久了,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维娜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郭浩然仍是笑着,说:〃你这是不关心同志啊!〃
维娜说:〃不是。〃
郭浩然说:〃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维娜没有说话,胸口突突地跳。刚才被郭浩然摸了下头,她余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问道:〃你说我好大年纪了?〃
维娜望望他,说:〃郭政委很年轻,才四十出头吧。〃
不料郭浩然脸色阴了下来,说:〃我这么出老吗?我今年才三十二岁哩。是啊,我长年风里来,雨里去,黑。〃
见他不高兴了,维娜很是窘迫。他说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郑秋轮也黑,怎么就不他这副模样呢?他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更是说漂亮话了。维娜去农场七八个月了,从来就没见他下过地。
维娜就更加害怕郭浩然来办公室转悠了。他却比以往来得更勤了,每天会来上好几趟。维娜很希望郭浩然去农垦局开会,去一次就要三四天才能回来。那几天维娜就特别自在。上面开会也格外多,郭浩然每个月要出去两三次。
可是郭浩然每次开会回来的头一天,起码要在维娜办公室坐上一两个小时,同她说说会议精神。其实这都是全场大会要传达的,犯不着事先同她讲。有时候,他就像非常信任维娜,将只能传达到农场领导的精神同她透露一点,样子做得很神秘。维娜听着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无非是先上级后下级,先党员后群众,那些精神最后还是要让大家知道的。维娜先知道了,并不以为自己就享受了什么待遇。慢慢的她也明白了,像郭浩然那个级别的干部,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高级机密让他知道。
郭浩然像越来越关心维娜了,见面总说:〃你要争取进步啊。〃
维娜总是点头。她其实弄不懂他说的争取进步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晚上,走在农场的荒原上,郑秋轮说:〃你个傻大姐,郭浩然是要你写入党申请书,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维娜听了耳根顿时发热。一个十七岁都没到的小女孩,做梦也没敢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已是隆冬,湖边潮湿的泥土结着冰,踩在上面咔喳咔喳响。夜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郑秋轮。他俩手紧紧挽在一起,在一片混沌中漫无目标地走。那不知名的鸟的叫声,让他们隐约感觉着湖的远近。那鸟夜夜这般凄切地叫着,仿佛丢失了比命更珍贵的东西,在哭泣着寻找。
两人在鸟的哀号中沉默着走了好久,郑秋轮突然说:〃你要自己学会看人。〃
维娜听了这话,云遮雾罩,就说:〃我不懂你意思,你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