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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秋轮说:〃不敢啊。你们大队的民兵划着船巡逻,抓住了就会挨批斗。〃
〃湖里那么多鱼,就怕你钓几条上来?那些偷鸡摸鸭的,我叫他们去钓鱼吗?你去钓吧,到我灶上来煮。〃蔡婆婆说着,眼睛向着门外。门外不远处是烟雨濛濛的北湖,正风高浪激。
郑秋轮说:〃好吧,哪天我钓了鱼,就借您老锅子煮。〃
维娜突然打了个寒颤。郑秋轮问:〃你冷吗?〃
维娜说:〃不冷。〃
蔡婆婆说:〃这天气,坐着不动,是有些冷啊。妹子,别冻着了。不嫌脏,我有破衣烂衫,拿件披着吧。〃
维娜说:〃不用了,蔡婆婆。我俩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说说话?〃雨忽然大起来,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爷留你们了。〃
雨越来越大。雨帘封住了门,望不见门外的原野。茅屋里暗黑如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号。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人和事。郑秋轮揽过维娜,抱在怀里。维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么都看在眼里似的。
〃旧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贼?〃蔡婆婆说,〃远近几十里,就一两个贼,人人都认得他们。村里谁做了贼,被抓住了,就关进祠堂。祠堂里有个木架子,就把你放在架子上绑着,屁股露在外面。旁边放根棍子,谁见了都要往你屁股上打三棍子。这叫整家法。〃
郑秋轮紧紧抱着维娜,同蔡婆婆答腔:〃是吗?〃
蔡婆婆说:〃如今这些偷的抢的,都是解放时杀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手指算算吧,他们转世成人了,正好是你们这个年龄啊。报应。〃
维娜笑笑,说:〃蔡婆婆,你说的都是反动话啊。〃
蔡婆婆说:〃我怕什么?〃
维娜仍是冷,往郑秋轮怀里使劲儿钻。忽听得蔡婆婆笑了笑,维娜忙推开郑秋轮,坐了起来。蔡婆婆说:〃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早做娘了。〃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的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个常德府的婊子,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心里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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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把艾蒿当作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像艾蒿总是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怕人。
在这片荒原上,她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出去玩吗?〃
出来的却是戴倩,笑咪咪的,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来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得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境内。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研究有自己的理论框架,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暴雨封门,漆黑如夜。你哭了起来。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从下放的农村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郑秋轮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我俩去湖里偷鱼去。〃
维娜问:〃怎么个偷法?抓住了可不得了的啊。〃
郑秋轮狡黠地笑道:〃没事的,你跟我走吧。〃
两人在湖边若无其事地散步,到了个僻静处,郑秋轮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寸把长的木棍子,缠着丝线。原来郑秋轮早准备了个鱼钓,只是不用钓竿。〃湖里多的是鱼,瞎子都钓得着。我们不着急,只要钓上一条,就够吃了。〃郑秋轮说罢,随便在地上捡了根棍子,在地里刨了几下,就刨出几条大蚯蚓。他将蚯蚓往鱼钩上挂好,抛进水里。然后掏出本书来看,嘱咐维娜看着浮标。
〃看的是什么书?〃维娜拿过郑秋轮手里的书看了看,见是恩格斯的《费尔巴哈或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她见郑秋轮老读这种书,便以为他好了不起的。维娜从小就有机会读很多书,可她读书单一,只喜欢看文学书籍。她是个被文学蛊惑得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她崇拜英雄,总梦想自己的命运同英雄联在一起。她愿意听从英雄的召唤,为英雄奉献一切,哪怕为他献身。她甚至经常萌生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就是自己亲手掩埋心爱的英雄的遗体,然后一扭头,迎着凄风苦雨,走向遥远的他乡。
郑秋轮读小说只是偶尔消遣,他最热衷的是钻研政治和经济理论。马克思的《哲学手稿》、梅林的《马克思传》、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他都找来看。可是好书并不多,大多是郑秋轮不以为然的钦定调子。他说自己是正书反看,又说自己是从书的字缝里面看。每看完一本书,他都会在维娜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上好几天,批驳书中的观点。他也并不显得慷慨激昂,只是不温不火地说道理。维娜听着头头是道,却似懂非懂。也有些东西郑秋轮虽不赞同,却找不出理由去驳斥,他为此深深地苦恼。
维娜懒懒地靠在郑秋轮地怀里,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浮标。郑秋轮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英雄却整个儿钻进书里去了,只有温热的呼吸匀和地吹在维娜的脸上。突然,维娜抬手碰碰郑秋轮,说:〃动了,动了。〃
郑秋轮半天才反映过来,问:〃什么?〃
再望望浮标,又一动不动了。维娜嗔怪道:〃才动了的。〃
郑秋轮说:〃这会儿不动了,说明还是没有鱼。不信你扯上来看看吧。〃
扯上来一看,钓钩竟然空了。维娜说:〃我说有鱼嘛。〃
郑秋轮笑道:〃好狡猾的一条鱼。没事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郑秋轮上好鱼饵,又埋头看书去了。维娜就说:〃再有鱼上钩,我就自作主张,不同你说了。〃
郑秋轮摸着维娜的脸,说:〃好吧,你就拉钓吧。〃
没过多久,维娜猛地站了起来,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