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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图腾 作者:姜戎-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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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指针总是颤抖地指向这个方向?陈阵常常能感到来自草原地心的震颤与呼救,使他与草原有一种灵魂深处的共振,比儿子与母亲的心灵共振更加神秘,更加深沉,它是一种隔过了母亲、隔过了祖母、曾祖母、太祖母,而与更老更老的始祖母遥遥的心灵感应,在他从未感知的心底深处,呼唤出最远古的情感。
    陈阵望着荒凉寂寥的草原,陷于梦境般的神游,好像望见了史前蛮荒时期的人类祖先。导师曾经告诉人们:“直立和劳动创造了人类。”那么,类人猿究竟是在森林中,还是在草原上直立起来的呢?这是一个更为深远的有关“祖地”的质疑。
    陈阵已经与草原猛兽打过两年多的交道,在他看来,类人猿不可能是在森林中直立起来的。因为,在森林中猿猴的前肢更重要,也更发达。在森林中要想看得远,就必须爬得高;要想躲避猛兽,就更要爬得高。而要想爬得高就必须靠前肢前掌,要想采摘果实也必须依靠前肢前掌。更重要的是,猿猴在森林里的快速行动主要是靠前肢“行走”。当猿猴的前肢前臂的功能如此重大,它们的后肢就不可能发达,后肢只是前肢的辅助器官,它担负不了独立行走的艰巨任务。因此,在森林里,猿猴不可能,也没必要直立起来。
    其后由于动物繁衍,森林拥挤,食物逐渐减少,严酷的环境把一部分猿猴赶出了森林,逼到了草原上,草原的新环境开始改造猿猴的前后肢的功能。一方面,草原藏狼卧虎环境凶险,却又无高可攀,猿猴要想在高高的草丛里看清远处的敌人和猎物,就必须站起来;另一方面,草原无枝可依,猿猴前肢的快速“行走”功能,被置于无用之地,草原逼迫猿猴的后肢逐渐强化强壮强健,历经几十万年,后肢的频繁使用,一点点拉直了猿猴的脊椎骨和腿骨,使类人猿的胸膛和后腿挺立起来。通过直立,类人猿便有了人的意义上的腿,也才解放并开发出令所有动物望而生畏的“手”,并促进了更加可怕的大脑智力的进步,因而打败了所有猛兽,成为百兽之王,最终变成了人。
    手握石斧和火把的原始人,是以战斗的姿态站立起来的。石斧首先是与野兽搏斗的战斗武器,然后才是获取食物的生产工具。战斗使其生存,生存尔后劳动。不仅是直立和劳动创造了人,而且是那些促成了直立的无数次战斗,才真正创造了人。那些拒绝直立,继续用四肢奔跑的猿猴,终因跑不过虎豹狮狼而被淘汰。陈阵多年来的观察思索与直觉都告诉他自己:猿猴是在草原上直立起来的。而草原狼是逼迫猿猴直立起来的重大因素之一。
    所以,残酷美丽的草原,不仅是华夏民族的祖地,也是全人类的祖地和摇篮。草原是人类直立起来“走向”全球的出发地。草原大地是人类最古老的始祖母。陈阵觉得有一种古老温柔的亲情,从草原的每一片草叶每一粒沙尘中散发出来,将他紧紧包裹。与此同时,也有一股深深的忿懑之气在胸腔里久久不去,他觉得那些烧荒垦荒破坏草原的农耕人群,是最愚昧最残忍的罪人。
    吉普沿着矮草古道向东疾驰。古道沙实土硬,但牧民搬家迁场遗留在道上的畜粪畜尿较多,因此古道上的野草虽矮却壮,颜色深绿。远远望去,草原古道就像一条低矮深绿色的壕沟,伸向草原深处。
    陈阵突然在右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发现三个黑点,他知道那是一条大狐狸,它的前爪垂胸,用后腿站起来,上半身露出草丛,远远地注视着吉普。下午橙黄的阳光照在狐狸的头、脖、胸上,毛色雪白的脖颈和前胸变得微黄,与淡黄的针茅草穗混为一色。而脖颈部以上的三个黑点却格外清晰,那是狐狸的两只黑耳朵和一个黑鼻头。陈阵每次与毕利格阿爸外出猎狐的时候,尤其是在冬天的雪地,老人总是指给他看那“三个黑点”,有经验的猎手就会朝“三个黑点”的下部开枪。狡猾的草原狐狸的伪装和大胆,瞒不过草原猎人,却能把有鹰一样眼睛的特等射手,骗得如同“睁眼瞎”。陈阵没吭声,他不想再见到血,何况美丽狡猾的狐狸也是草原捕鼠能手。吉普渐渐接近了“三个黑点”,“黑点”悄悄下蹲,消失在深深的草丛之中。
    又行驶了一段,一只大野兔也从草丛中站立起来,也在注视吉普。身子夹杂在稀疏的草穗里,胸前毛色也与草穗相仿,但那两只大耳朵破坏了它的伪装。陈阵悄声说:嗨,前面有一只大肥兔,那可是草原大害,打不打?
    包顺贵有些失望地说:先不打,等以后打光狼了再打野兔。
    野兔又站高了几寸,它根本不怕车,直到吉普离它十几米远,才一缩脖,不见了。草香越来越浓,针茅汹涌如海。射手们也感到在冬季草场是不可能发现猎物了。吉普只好向南开出针茅草原,来到遍布丘陵的秋季草常这里的牧草较矮,但是,千百年来牧民之所以把这里定为秋季草场,主要是因为丘陵草场的草籽多。到了秋季,像野麦穗、野苜蓿豆荚一样的各种草穗草籽都成熟了,沉甸甸地饱含油脂和蛋白质。羊群一到这里,都抬起头用嘴撸草籽吃,就像吃黑豆大麦饲料一样。额仑羊群能在秋季抓上三指厚的背尾油膘,靠的就是这些宝贵的草籽。而不懂这种原始科学技术的外来户,羊群油膘不够,往往过不了冬,即便过了冬,到春季母羊没奶,羊羔就会成批死亡。经过毕利格老人两年多的传授,陈阵已经快出师了。他弯腰伸手撸了一把草籽,放在手掌里搓了搓。草籽快熟了,大队也该准备搬家迁往秋季草场了。
    牧草矮下去一大半,视线宽广;车速加快。包顺贵突然发现土路上有几段新鲜狼粪,射手又兴奋紧张起来,陈阵立刻也揪起心。此地已经离开枪响的地方六七十里,如果这里有狼,不会防备从没人的北面开来两辆几乎悄无声息的汽车。
    吉普刚翻过一个缓坡,突然,车上的三个人都轻轻叫了起来:狼!狼!陈阵揉了揉眼睛,只见车头侧前方300多米的地方窜起一条巨狼,个头大得像只金钱豹。在额仑草原,巨狼仗着个大力猛速度快,常常脱离狼群单打独斗,看似独往独来吃独食,实际上它是作为狼群的特种兵,为家族寻找大机会。
    巨狼好像刚睡了一小觉,一听到车声显然吃惊不小,拼命往山沟草密的地方冲去。老刘一踩油门,激动得大呼小叫:这么近,你还逃得掉啊!吉普嗖地截断了大狼的逃路,狼急忙转身往前面坡顶狂奔,几乎跑出了黄羊的速度,但立即被巴参谋的车紧紧咬祝两辆吉普呈夹击态势,向狼猛冲。大狼已跑出全速,可吉普车的油门还没有踩到底。
    两位特等射手竟互相谦让起来。徐参谋大声说:你的位置好,你打吧!巴参谋说:你的枪法更准,还是你打。
    包顺贵挥手高声叫道:别开枪!谁也别打!今儿咱们弄一张没有枪眼的大狼皮。我要活剥狼皮,活皮的皮板好,毛鲜毛亮,那种皮子最值钱!
    太对了!两位射手和两位司机几乎同声高叫。老刘还向包顺贵伸出大拇指说:看我的,我保证把狼追趴蛋!小王说:我一定把狼追得吐血!
    矮草缓坡丘陵是吉普的用武之地,又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两车夹一狼,巨狼绝无逃脱的可能。狼已跑得口吐白沫,紧张危险的吉普打狼战,忽然变成了轻松的娱乐游戏。陈阵到草原以后,从来没有想过,人对狼居然可以具有如此悬殊的优势。称霸草原万年的蒙古草原狼,此时变得比野兔还可怜。陈阵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落后便挨打,先进便打人”那句话,腾格里的大自然,莫非真是如此无情?
    吉普车在两位驾技高超的司机控制下,不紧不慢地赶着大狼跑,狼快车就快,狼慢车就慢,并用刺耳的喇叭声逼狼加速,车与狼总是保持五六十米的距离。巨狼速度虽快,但是体大消耗也大,追出20多里地,狼已跑得大口吐气,大喷白沫,嘴巴张大到了极限,仍然喘不过气来。陈阵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跟在狼的身后,在汽车上看狼奔跑。草原狼也从来没被追敌追到没有一丝喘息机会的地步。陈阵有一刻闭上了眼不忍看,却又忍不住睁眼去看。他多么希望大狼跑得快些再快些,或能钻天入地,就像传说中的那条飞狼,能从草地上腾空而起,破云而去;或者钻进他掏挖过的那种深狼洞。然而巨狼既飞不上天,又找不到洞。草原上狼的神话在先进的科技装备面前统统飞不起来了。但是眼前的巨狼仍然在拼死拼命地跑,拼尽狼的所有意志和顽强地狂奔。好像只要追敌没有追上它,它就会一直这样跑下去。陈阵真希望车前突然出现大坑、大沟、大牛骨,即便自己被甩下车,他也认了……两辆车上的猎手都为碰上如此高大威猛漂亮的巨狼而激动,比灌足了酒还要红光满面。包顺贵大叫:这条狼比咱们打的哪条狼都大,一张皮子就能做条狼皮褥子,连拼接都不用。
    徐参谋说:这张皮子就别卖了,送给兵团首长吧。
    巴参谋说:对!就送给兵团首长,也好让他们知道这儿的狼有多大,狼灾有多厉害。
    老刘拍着方向盘说:内蒙大草原富得流油,一年下来,咱们可就能安个比城里还漂亮的富家了。
    那一刻陈阵的拳头攥出了汗,他真想从后脑勺上给那个姓刘的一家伙。可是陈阵眼前忽然闪过了家里的小狼,心里掠过一阵亲情软意,就像家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等着他回去喂养。他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和脑子都木了。
    两辆吉普终于把狼赶到了一面长长的大平坡上。这里没有山沟,没有山顶,没有坑洼,没有一切狼可利用的地形地貌。两辆吉普同时按喇叭,惊天动地,刺耳欲聋。巨狼跑得四肢痉挛,灵魂出窍。可怜的巨狼终于跑不快了,速度明显下降,跑得连白沫也吐不出来。两位司机无论怎样按喇叭,也吓不出狼的速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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