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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给陈阵包的一匹死马驹,还剩下已经发臭的两条前腿和内脏。小狼又饱饱地享受了一段丰衣足食的好时光,而且剩下的肉还够它吃几天。小狼的鼻子告诉它自己:家里还有存粮。所以,这些日子它一直很快乐。小狼喜欢鲜血鲜肉,但也爱吃腐肉,甚至把腐肉上的肉蛆也津津有味吞到肚子里去。连高建中都说:小狼快成咱们包的垃圾箱了,咱们包大部分的垃圾都能倒进小狼的肚子里。
最使陈阵惊奇的是,无论多臭多烂多脏的食物垃圾吃进小狼的肚子,小狼也不得玻陈阵和杨克对小狼耐寒、耐暑、耐饥、耐渴、耐臭、耐脏和耐病菌的能力佩服之极。经过千万年残酷环境精选下来的物种真是令人感动,可惜达尔文从没来过内蒙额仑草原,否则,蒙古草原狼会把他彻底迷倒,并会加上长长的一章。
小狼越长越大,越长越威风漂亮,已经长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草原狼了。陈阵已经给它换了一根更长的铁链。陈阵还想给它更换名字,应该改叫它“大狼”了。可是小狼只接受“小狼”的名号,一听陈阵叫它小狼,它会高高兴兴跑到跟前,跟他亲热,舔他的手,蹭他的膝盖,扑他的肚子,还躺在地上,张开腿,亮出自己的肚皮,让陈阵给它挠痒痒。可是叫它“大狼”,它理也不理,还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以为是在叫“别人”。陈阵笑道:你真是条傻狼,将来等你老了,难道我还叫你小狼啊?小狼半吐着舌头,呵呵傻乐。
陈阵对小狼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很欣赏,最近一段时间他尤其喜欢玩小狼的耳朵。这对直直竖立的狼耳,挺拔、坚韧、干净、完整和灵敏,是小狼身体各部最早长成大狼的标准部件,已经完全像大狼的耳朵了。小狼也因此越来越具有草原狼本能的自我感觉。陈阵盘腿坐到狼圈里,跟小狼玩的时候,总是去摸它的耳朵,但小狼好像有一个从狼界那儿带来的条件,必须得先给它挠耳朵根,挠脖子,直到挠得它全身痒痒哆嗦得够了,才肯让陈阵玩耳朵。陈阵喜欢把小狼的耳朵往后折叠,然后一松手,那只狼耳就会噗地弹直,恢复原样。如果把两只耳朵都后折,再同时松手,但两耳绝不会同时弹直,而总是一前一后,发出噗噗两声,有时能把小狼惊得一愣,好像听到了什么敌情。
这对威风凛凛的狼耳,除了二郎以外,令家中所有的狗十分羡慕、嫉妒甚而敌视。陈阵不知狗耳和狼耳的软骨中,是否也有“骨气”的成份?狗祖先的耳朵也像狼耳一样挺拔,可能后来狗被人类驯服以后,它的耳朵便耷拉下来,半个耳朵遮住了耳窝,听力就不如狼灵敏了。远古的人类可能不喜欢狗的野性,于是经常去拧它的耳朵,并且耳提面命,久而久之,狗的耳朵就被人拧软了,耳骨一软,狗的“骨气”也就走泄,狗最终变成了人类俯首帖耳的奴仆。蒙古马倌驯生马首先就得拧住马耳,按低了马头,才能备上马鞍骑上马;中国地主婆也喜欢拧小丫环的耳朵。一旦被人拧了耳朵,奴隶或奴仆的身份就被确认下来。
小狼的耳朵使陈阵发现耳朵与身份地位关系密切。比如,强悍民族总喜欢去拧非强悍民族的耳朵,而不太强悍的民族又会去拧弱小民族的耳朵。游牧民族以“执牛耳”的方式,拧软了野牛、野马、野羊和野狗的耳朵,把它们变成了奴隶和奴仆。后来,强悍的游牧民族又把此成功经验用于其他部族和民族,去拧被征服地的民族的耳朵,占据统治地位的集团去拧被统治民族的耳朵。于是人类世界就出现了“牧羊者”和“羊群”的关系。刘备是“徐州牧”,而百姓则是“徐州羊”。世界上最早被统治集团拧软耳朵的人群就是农耕民族。直到如今,“执牛耳”仍然是许多人和集团孜孜以求的目标。“执牛耳”还保存在汉族的词典里,这是汉族的游牧祖先传留给子孙的遗产,然而,北宋以后的汉族却不断被人家执了“牛耳”。如今,“执牛耳”的文字还在,其精神却已走泄。现代民族不应该去征服和压迫其他民族,但是,没有“执牛耳”的强悍征服精神就不能捍卫自己的“耳朵”。
这些日子,陈阵常常望着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兵团军吉普扬起的沙尘,黯然神伤。他是第一批也许是最后一批实地生活和考察内蒙古边境草原原始游牧的汉人。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记者和采风者,他有一个最值得骄傲的身份——草原原始游牧的羊倌。他也有一个最值得庆幸的考察地点——一个隐藏在草原深处,存留着大量狼群的额仑牧常他还养了一条亲手从狼洞里掏出来的小狼。他会把自己的考察和思考深深地记在心底,连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都不会忘记。将来,他会一遍一遍地讲给朋友和家人听,一直坚持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可惜,炎黄子孙离开草原祖地的时间太久,草原原始古老的游牧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中国人今后再也不能回到原貌祖地来拜见他们的太祖母了……陈阵久久地抚摸着狼耳。他喜欢这对狼耳,因为小狼的耳朵是他这几年来所见过的惟一保存完整的狼耳。两年多来,他所近距离见过的活狼、死狼、剥成狼皮或狼皮筒上的狼耳朵,无一例外都是残缺不全的。有的像带齿孔的邮票,有的没有耳尖,有的被撕成一条一条,有的裂成两瓣或三瓣,有的两耳一长一短,有的干脆被齐根斩断……越老越凶猛的狼耳就越“难看”,在陈阵的记忆里,实在找不到一对完整挺拔毫毛未损的标准狼耳。陈阵忽然意识到,在残酷的草原上,残缺之耳才可能是“标准狼耳”。
那么,小狼这对完整无缺的狼耳就不是标准狼耳了吗?陈阵心里生出一丝悲哀。他也突然意识到,小狼耳朵的“完整无缺”恰恰是小狼最大的缺陷。狼是草原斗士,它的自由顽强的生命是靠与凶狠的儿马子、凶猛的草原猎狗、凶残的外来狼群和凶悍的草原猎人生死搏斗而存活下来的。未能身经百战、招摇着两只光洁完美的耳朵而活在世上的狼还算是狼吗?陈阵感到了自己的残忍,是他剥夺了小狼的草原狼勇士般的生命,使它变成徒有狼耳而无狼命,生不如狗的囚徒。
是否把小狼悄悄放生?放回残酷而自由的草原,还它以狼命?可陈阵不敢。自从他用老虎钳夹断了小狼的四根狼牙的牙尖后,小狼便失去了在草原自由生存的武器。小狼原来的四根锥子般锋利的狼牙,如今已经磨成四颗短粗的圆头钝牙,像四颗竖立的云豆,连狗牙都不如。更让陈阵痛心的是,当时手术时尽管倍加小心,在夹牙尖时并没有直接伤到牙髓管,但是,陈阵手中的老虎钳还是轻微地夹裂了一颗牙齿,一条细细的裂缝伸进了牙髓管。过了不久以后陈阵发现,小狼的这颗牙齿整个被感染,牙齿颜色发乌,像老狼的病牙。后来陈阵每次看见这颗黑牙,心里就一阵阵地绞痛,也许到不了一年,这颗病牙就会脱落。狼牙是草原狼的命根,小狼若是只剩下三颗钝牙,连撕食都困难,更不要说是去猎杀动物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阵已绝望地看清了自己当初那个轻率决定的严重后果——他将来也不可能再把小狼放归草原,他也不可能到草原深处去探望“小狼”朋友了。陈阵那个浪漫的幻想,已被他自己那一次残忍的小手术彻底断送。同时也断送了这么优秀可爱的一条小狼的自由。更何况,长期被拴养的小狼,一点儿草原实战经验也没有,额仑草原的狼群会把它当成“外来户”毫不留情地咬死。一个多月前陈阵在母狼呼唤小狼的那天夜里,没有下决心把小狼放生,他为此深深自责和内疚。陈阵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和理性的科研人员,幻想和情感常常使他痛恨“科研”。小狼不是供医用解剖的小白鼠,而是他的一个朋友和老师。
草原上的人们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内蒙生产建设兵团的正式到来。毕利格、乌力吉和蒙古老人们的联名信起了作用,兵团决定,额仑草原仍是以牧为主,额仑宝力格牧场改为牧业团,以牧业为主,兼搞农业。而其它大部分牧场和公社则改为农业团,蒙古草原出产最著名的乌珠穆沁战马的产地——马驹子河流域,将变成大规模的农常一小部分牧场改为半农半牧团。
兵团的宏伟计划已经传到古老的额仑草原。基本思路是:尽快结束在草原上延续几千年的原始落后的游牧生产方式,建立大批定居点。兵团将带来大量资金、设备和工程队,为牧民盖砖瓦房和坚固的水泥石头棚圈、打机井、修公路,建学校、医院、邮局、礼堂、商店、电影院等等。还要适当开垦厚土地,种草种粮,种饲料,种蔬菜。建立机械化的打草队、运输队和拖拉机站。要彻底消灭狼害、病害、虫害和鼠害。要大大增强抵御白灾、黑灾、旱灾、风灾、火灾、蚊灾等等自然灾害的能力。让千年来一直处于恶劣艰苦条件下的牧民们,逐步过上安定幸福的定居生活。
全场的知青、年轻牧民,还有多数女人和孩子,都盼望兵团到来,能早日实现兵团干部和包顺贵描述的美好图景。但是多数老牧民和壮年牧民却默不作声。陈阵去问毕利格老人,老人叹气说:牧民早就盼望孩子能有学校,看病也再不用牛车马车拉到旗盟医院,额仑没有医院,死了多少不该死的人呐。可是草原怎么办?草原太薄啊,现在的载畜量已经太重了。草原是木轱辘牛车,就能拉得动这点人畜,要是来那老些人和机器,草原就要翻车了。草原翻了个,你们汉人可以回老家,可牧民咋办呐?
陈阵最揪心的是草原狼怎么办?农区的人一来,天鹅大雁野鸭就被杀了吃肉,剩下的都飞走了。而草原狼不是候鸟,世世代代生活在额仑草原的狼群,难道也要被斩尽杀绝,或赶出国门赶出家园吗?外蒙古高寒草疏人畜少,那里的穷狼,要比额仑的富狼更凶猛。到了那里,它们就要变成了狼群中受气挨欺的“外来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