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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终于把食盆舔净了。小狼已经长到半米多长,吃饱了肚子,它的个头显得更大更威风,身长已比小狗们长出大半个头了。陈阵将食盆放回门旁,走进狼圈,现在到了他可以盘腿坐下来和小狼耳鬓厮磨的时候了。他抱了一会儿小狼,然后把它朝天放在自己的腿上,再轻轻地给小狼按摩肚皮。在草原上,狗与狼在厮杀时,它们的肚皮绝对是敌方攻击的要害部位,一旦被撕开了肚皮就必死无疑。所以狗和狼是决不会仰面朝天地把肚皮亮给它所不信任的同类或异类的。虽然道尔基的小狼因为咬伤孩子被打死,但陈阵还是把自己的手指让小狼抱着舔,抱着咬。他相信,小狼是不会真咬他的,它啃他的手指,就像咬它的亲兄弟姐妹一样,都是点到为止,不破皮不见血。既然小狼把自己的肚皮放心地亮给他,他为什么不可以把手指放进小狼的嘴里呢?他在小狼的眼睛里看到的完全是友谊和信任。
已近中午,高原的毒日把空心绿草针晒没了锋芒,青草大多打蔫倒伏。小狼又开始受刑了,它张大嘴,不停地喘,舌尖上不断地滴着口水。陈阵将蒙古包的围毡全部掀到包顶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风,像一个凉亭,又像一个硕大的鸟笼。在包里他可以一边看书,时不时向外张望照看小狼,只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帮帮它。草原狼从来不惧怕恶劣天气,那些受不了严寒酷热的狼,会被草原无情淘汰,能在草原生存下来的都是硬骨铁汉。可是,如果天气太热,草原狼也会躲到阴凉的山岩后面的。陈阵听毕利格老人说,夏天放羊遇到凉快的地方,别马上让羊停下来乘凉,人先要过去看看草丛里有没有狼“打埋伏”。
陈阵不知道该如何帮小狼降温解暑,他打算先观察狼的耐热力究竟有多强。吹进蒙古包里的风也开始变热,盆地草场里的牛群全不吃草了,都卧在河边的泥塘里。远处的羊群,大多卧在迎风山口处午睡。山顶上,出现了一顶顶的三角白“帐篷”。羊倌们热得受不了了,就把套马杆斜插在旱獭洞里,再脱下白单袍把领口拴在杆上,用石头压住两边拖地的衣角,就能搭出一顶临时遮阳帐篷来。陈阵在里面乘过凉,很管用。帐篷里往往是两个羊倌,一人午睡,一人照看两群羊。三角白帐篷只有在草原最热的时候才会出现。陈阵渐渐坐不住了。
小狼已被晒得焦躁不安,站也不是,卧也不是。沙地冒出水波似的热气,小狼的四个小爪子被烫得不停地倒换,它东张西望到处寻找小狗们,看到一条小狗躲在牛车的阴影下,它更是气急败坏地挣铁链。陈阵赶紧出了包,他担心再这么曝晒下去,小狼真成了糖炒栗子,万一中暑,场里的兽医决不会给狼治病的。怎么办?草原风大,只有雨衣,没有伞,不可能给小狼打一把遮阳桑那么推一辆牛车来让小狼躺到牛车下?但牛车的结构太复杂,弄不好,小狼脖子上的铁链会被轱辘缠住,把小狼勒死。最好是给小狼搭一个羊倌那样的三角遮阳帐篷,可他又不敢。所有野外的人畜都干晒着,有人竟为狼搭凉棚,这是什么“阶级感情”?那样全队反对养狼的牧民和知青就该有话说了。这一段大家都忙,几乎都已忘掉了小狼,偷养小狼不可张扬,陈阵再不能做出提醒人家记起小狼的事情。
陈阵从水车木桶里舀了半盆清水,端到小狼面前,小狼一头扎进盆里,一口气把水舔喝光。然后竟然迅速钻到陈阵身体的阴影里,来躲避毒日。它像个可怜的孤儿,苦苦按住他的脚,不让他走。陈阵站了一会儿,马上就感到脖子后面扎扎地疼,再不离开就要被晒爆皮。他只好退出狼圈,打了半桶水泼在狼圈里,沙地冒出揭屉蒸笼般的蒸气来。小狼立即发现地面温度降了不少,马上就躺下来休息,它已经一连站了好几个小时了。可是,不一会儿沙地就被晒干,小狼又被烤得团团转。陈阵再没有办法了,他不可能连连给它泼水,就算能,那么轮到他放羊外出时怎么办?
陈阵进了包,看不下书去,他开始担心小狼晒并晒瘦,甚至晒死。他没想到,拴养小狼保证了人畜的安全,却保证不了小狼的生命安全。要是在定居点,把小狼养在圈里,至少还可以得到一面墙的阴影。难道在原始游牧的条件下真不能养狼?连毕利格老人也不知道如何养狼,他没有一点经验可以借鉴。
陈阵始终盯着小狼,苦思苦想,却仍是一筹莫展。
小狼继续在狼圈里转,它的脑子好像也在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它似乎发现了狼圈外的草地,要比圈内的沙地温度低很多。小狼偏着身子,用后腿踩了几脚草地,大概不怎么烫,小狼马上就把整个身体躺到圈外的草地上去了,只把头和脖子留在圈内的烫沙上。铁链被小狼拽得笔直,它终于可以伸长着脖子休息了。虽然小狼还在曝晒之中,但却大大地减少了身子下的烘烤。陈阵高兴得真想亲小狼一口,小狼这个绝顶聪明的行为,给了陈阵一线希望。他也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等到天更热的时候,他就隔些日子给小狼换一个有草的狼圈,只要狼圈里又快被踩成了沙地,就马上挪地方。陈阵在心中叹道,狼的生存能力总是超出人的想象,连没娘带领的小狼,天生都会自己解决困难,就更不要说那些集体行动的狼群了。陈阵半躺在被卷上开始看书。
蒙古包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快马卷着沙尘,顺着门前20多米远的车道急奔。陈阵以为这只是过路马倌,没太注意是谁。没想到,两匹马跑近蒙古包的时候,突然急拐弯,离开车道朝小狼冲去,小狼立即惊起后退,绷直了铁链。前面那个人,用套马杆一杆子就套住了小狼的头,又爆发性地狠命一拽,把小狼拽得飞了起来。这一杆力量之大,下手之狠,完全是为了要小狼的命,恨不得借着铁链的拉劲,一下子就把小狼的脖子拽断。小狼刚刚噗地摔在地上,后面那个人又用套马杆的套绳,狠狠地抽了小狼一鞭子,把小狼抽得一个溜滚。前面那人勒住马,倒手换马棒,准备下马再击。陈阵吓得大叫了一声,抄起擀面杖,疯了似地冲出去。那两人见到陈阵一副拼命的样子,迅速骑马卷沙扬长而去。只听一人大声骂道:狼在掏马驹,他还养狼!我早晚得杀了这条狼!
黄黄和伊勒猛冲过去狂吼,也挨了一杆子。两匹马向马群方向狂奔而去。
陈阵没有看清那两人是谁,他估计有一位可能是挨了毕利格老人批评的那个羊倌,另一个是四组的马倌。这两人来势凶猛,打算好了要对小狼下死手。陈阵亲身领教了蒙古骑兵闪击战的可怕。
陈阵冲到小狼身边,小狼夹着尾巴吓得半死,四条腿已抖得站不稳了。小狼见到陈阵,就像一只在猫爪下死里逃生的小鸡扑向老母鸡那样,跌跌撞撞地扑向陈阵。陈阵哆哆嗦嗦地抱起小狼,人与狼马上就抖到了一起了。他慌忙去摸小狼的脖子,幸好脖子还没有断,但是脖子上的一片毛被套绳勾掉,下面是一道深深的血樱小狼的心脏怦怦乱跳,陈阵连哄带抚摸,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小狼和自己的颤抖。他又进包拿出一小条肉干,安慰小狼。等小狼吃完了肉条,陈阵又抱起小狼,把它脸贴脸地抱在胸前,他摸了摸小狼的胸口,狼心已渐渐恢复平稳。小狼余悸未消,它盯着陈阵看,看着看着,突然舔了陈阵的下巴一下。陈阵受宠若惊,他这是第二次得到狼的舔吻,也是第一次得到了狼的感谢。看来狼给救命恩人叼去七只野兔的故事不是瞎编出来的。
但是陈阵的心却沉得直往下坠,他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养狼已得罪了绝大部分牧民,他感到了牧民对他的疏远和冷落,连毕利格阿爸来他们包的次数也少多了。他仿佛已被牧民看作像包顺贵和民工一样的破坏草原规矩的外来户了。狼是草原民族精神上的图腾,肉体上半个凶狠的敌人。无论从精神到肉体,草原牧民都不允许养狼。他养狼,在精神上是亵渎,在肉体上是通敌。他确实触犯了草原天条,触动了草原民族和草原文化的禁忌。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小狼,还该不该养狼。但是他实在想记录和探究“狼图腾,草原魂”的秘密和价值,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曾对世界和中国历史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狼图腾,随着草原游牧生活的逐渐消亡而消亡,像草原人的肉体那样,通过狼化为粉齑,不留痕迹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陈阵不得不固执己见,咬紧狼牙,坚持下去。他到处去找二郎,可二郎还没有回家。如果有它看家,除了本组牧民以外,其他组的牧民还不敢轻易上门。二郎会把陌生人的马追咬得破胆狂奔。他也突然感到刚才那两位快骑手目光的锐利,他们一定是看到二郎不在家,才实施突然袭击的。
太阳还没有发出它在这一天的最高温,草原盆地却已把所有的热量全聚拢到了小狼的狼圈里。小狼虽然身体下面减少了烘烤,但它的脑袋和脖子还留在沙盘里,加上脖子受伤,小狼躺不住了,它站起来在狼圈里转磨,转几圈又躺到草地上去。
陈阵看不下去书,开始做家务。他摘韭菜、打野鸭蛋、拌馅和面、烙馅饼,一直埋头干了半小时。当他抬头再看小狼的时候,他愣住了——小狼居然在沙圈里撅着屁股和尾巴,拼命地刨土掏洞,沙土四溅,像礼花似的从地洞里喷出。陈阵急忙擦了擦手跑出包去,走进狼圈蹲下身子好奇地观察起来。
小狼在圈中南半部,用力刨洞,半个身子已经扎进洞里,尾巴乱抖,沙土不断从小狼的身底下喷射出来。过了一会儿,小狼退出洞,用两只前爪搂住沙堆往后扒拉。小狼浑身沾满了土,它看了陈阵一眼,狼眼里充满野性和激情,像是在挖金银财宝,亢奋中还露出贪婪和焦急。
小狼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想刨倒木桩,逃到阴凉处?不对,位置不对。小狼并没有对准木桩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