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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明年老鼠就该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一少,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干,都变成强盗一个样了……陈阵望着近处远处数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惧。每年秋季,额仑草原都要进行一场人畜鼠大战。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点,它们在秋季深挖洞广积粮准备越冬,就必须提前堆草晒草,因为湿草叼进洞必然腐烂无法储存。老鼠们每年秋季鬼鬼祟祟的集体晒草行动,无疑等于自我暴露目标,给人畜提供了灭鼠的大好时机。牧民只要一发现哪片草场出现大量草堆,就连忙报警,生产小组就会立即调动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马群,及时赶到抢吃草堆。那时草场已经开始变黄,而鼠草堆又绿又香,又有草籽油水,畜群一到,拼命争抢,不消几天就能抢在鼠草晒干以前把草堆吃光,让鼠害最严重的草场的老鼠,一冬无粮无草,饿死冻死。这是蒙古牧民消灭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办法。
但是,秋季草原灭鼠,人畜还必须与狼群协同作战,狼群负责杀吃和压制草原鼠。每年秋鼠最肥的时候,又是狼大吃鼠肉的黄金季节,打草拖草的鼠行动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草堆也给狼指明了哪里的鼠最多最大。因此,每年秋季草原鼠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狼使鼠在关键的打草季节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备草,以至使大批草原鼠由于过冬粮草不足而饿死;在狼不让鼠们痛快打草的同时,人畜就负责消灭草堆。千百年来,狼和人畜配合默契,有效地抑制了鼠害。由于老鼠采集的草堆,延长了牧草变黄的时间,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绿草和好草,等于多抓了十天的秋膘,所以,秋季人畜狼鼠大战,达到了一举多得的奇效。而更远的冬季草场,人畜鞭长莫及,主要还得依靠狼来灭鼠,和骚扰老鼠打草备粮。那些初到草原的农区人,哪能懂得这场关系草原命运战争的奥妙呢?
两匹马狂吃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面对这样大范围,大规模的草堆,大队畜群的兵力就显然不够了。面对从未见过的战况,老人想了半天说:调马群来?那也不成,这儿是牛羊的草场,马群来了,老规矩就全乱套。这么多的草堆,就是调搂草机来也搂不完埃看样子草原真要闹灾了……陈阵狠狠地说:是人灾!
两人跨上马,忧心忡忡地继续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断断续续,或密或疏,向边防公路延伸。
两人跑到离小獭山不远的地方,突然从山里传来叭叭的声音,既不像步枪声,又不像鞭炮声,声音响过之后就没动静了。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团部找道尔基当打狼参谋真是找对了人。哪儿有狼,哪儿就有他。连狼的最后一块地盘,他都不放过。
两人夹马猛跑,山谷中迎面开出一辆军吉普。两人勒住了马,吉普停在他们面前,车上是两位特等射手和道尔基。徐参谋亲自开车,道尔基坐在后排座上,他的脚下是一个满是血污的大麻袋,小车的后备箱又被撑得合不上了。老人的目光立即被巴参谋手中握着的长管枪吸引祝陈阵一看便知这是小口径运动步枪,老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奇怪的枪,一直盯着看。
两位参谋一见老人便忙着问候,“塔赛诺,塔赛诺(您好,您好)”。巴参谋说:你们也去打獭子吧?别去了,我送您老两只吧。
老人瞪眼道:为啥不去?
巴参谋说:洞外的獭子,都让我们给打没了,洞里的獭子也不敢出来了。
老人问:你手里的是啥家伙?管子咋这老长?
巴参谋说:这是专打野鸭子的鸟枪,子弹就筷子头那点大,打旱獭真得劲。枪眼小,不伤皮子,您看看……老人接过枪,仔细端详,还看了看子弹。
为了让老人见识见识这种枪的好处,巴参谋下了车,又拿过枪,四处望了望,见到20多米外山坡上,有一只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着。巴参谋略略地一瞄,叭地一枪,便把老鼠的脑袋打飞了,鼠身倒在洞外,老人浑身哆嗦了一下。
徐参谋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尔基领着我们兜了大半天,一条狼也没瞅见。幸亏带了这杆鸟枪,打了不少獭子。这儿的獭子真傻,人走到离洞口十来步也不进洞,就等着挨枪子儿呢。
道尔基用炫耀的口气说:两位炮手在50米外就能打中獭子的脑袋,我们一路上见一只就打一只,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参谋说:呆会儿路过您家,我给您留下两只大獭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还没有从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过神来,吉普就一溜烟地开走了。毕利格老人神情呆滞,好像还停留在他习惯中的秋季草原里。老人也可能还在回想那支便捷轻巧的长管枪,短短的一个多月,这么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新手段涌进草原,老人已经完全懵了。吉普车的烟尘散去,老人转过身一言不发,松松地握着马嚼子,信马由缰地往家走。陈阵缓缓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说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游牧老人更痛苦,万年原始草原的没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灭更加令人难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气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弹头穿空,身子顿时佝偻缩小了一半,浑浊的泪水顺着憔悴苍老的皱纹流向两边,洒在大片大片白蓝色的野菊花上。
陈阵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帮老人,驱散他心里的哀伤。默默走了一会,结结巴巴说:阿爸,今年秋草长得真好……额仑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许……老人木木地说:明年?明年还不知道会冒出什么别的怪事呢……从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变成一个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见草原被糟蹋成啥样儿了……老人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任由大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含混而苍老的哼哼声,散发着青草和老菊的气息,在陈阵听来,歌词有如简洁优美的童谣:百灵唱了,春天来了。
獭子叫了,兰花开了。
灰鹤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谣的曲调越来越低沉,歌词也越来越模糊了。就像一条从远方来的小河,从广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过,即将消失在漫漶的草甸里。陈阵想,或许犬戎、匈奴、鲜卑、突厥、契丹的孩子们,还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们,都唱过这首童谣?可是,以后草原上的孩子们还能听得懂这首歌吗?那时他们也许会问:什么是百灵?什么是獭子?灰鹤?野狼?大雁?什么是兰花?菊花?
衰黄而苍茫的原野上,几只百灵鸟从草丛里垂直飞起,扇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欢叫……35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入中部。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西羌……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后汉书·西羌列传》
这年初冬的第一场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气中的湿润,原野变得寒冷而清新。一离开夏季新草场,喧闹的营地已成往事,每个小组又相隔几十里,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冬草茂密的旷野,一片衰黄,荒凉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只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时那样湛蓝,天高云淡,纯净如湖。草原雕飞得更高,变得比镜面上的锈斑还要校它们抓不到已经封洞的旱獭和草原鼠,只好往云端上飞,以便在更大视野里去搜寻野兔,而会变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里,连狐狸都很难找到它们。老人说过,每年冬季,会饿死许多老鹰。
陈阵从团部供销社买回一捆粗铁丝,补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条车筐。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车筐里面贴着筐壁密密地拧编了一层铁丝格网,还编了一个网盖。铁丝很粗,比筷子细不了多少,用老虎钳得两只手使劲才能夹断铁丝。他估计小狼就是再咬坏一颗狼牙,也不可能咬开这个新囚笼,反正粗铁丝有的是,可以随破随补。在冬季,大雪将盖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减少。所以,冬季游牧就得一个月搬一次家,当牛羊把一片草场吃成了白色,就要迁场,把畜群赶往黄色雪原,而把封藏在旧草场雪底下的剩草,留给会用大马蹄刨雪的马群吃。冬季游牧每次搬家,距离都不远,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范围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腾,要想在半天之内咬破牢笼,几乎不可能。陈阵舒了一口气,他苦思苦想了半个月,总算为小狼在冬季必须频频搬家,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想出了办法。
游牧的确能逼出人的智慧。陈阵和杨克也想出了请狼入笼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盖的车筐扣住小狼,然后再把牛车的车辕抬起来,把车尾塞到车筐底部,再把车筐连同小狼斜推上车,最后把车放平,再把车筐紧紧拴在车上。这样就可以让小狼安全上车,既伤不了人,也伤不了它自己。搬到新营盘下车时,就按相反的顺序做一遍即可。两人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坚持到定居,到那时就给小狼建一个坚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劳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后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养,它们本来就是一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小伙伴,以后天长日久肯定能创造感情的结晶——一窝又一窝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后代。
陈阵和杨克经常坐在小狼的旁边,一边抚摸着小狼,俩人一边聊天。这时小狼就会把它的脖颈架在他或他的腿上,竖起狼耳,好奇地听他俩的声音。听累了,它就摇着头,转着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痒痒。或者仰面朝天,后仰脖子,让他俩给它抓耳挠腮。两人憧憬着他们和小狼的未来,杨克抱着小狼,慢慢给它梳理狼毛,说:如果将来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会逃跑了,狼是最顾家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