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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过了会,把笔从胸前口袋拿下来,开始记个不停。“你接着说,外面呢?”
“外面,外面要累多了。这里穿束缚衣,捆得人一动不能动,可外面是件大的,大的衣服,不但捆人,连脑袋里的东西,都要捆起来。”
医生想了想,才继续问下去:“还想去外面?”
“想。”郁林点了下头,“他说了,我在这里过得好,他看得憋气。”
两天后,严逢翔接到电话,他拿起话筒,另一边是陌生人的声音。“打搅一下,我们专家会诊了几次,郁林先生的情况可以出院了。”严逢翔半晌,才问了句:“上面那位,同意?”
那边应着:“上面说,如果郁先生真觉得外面更难受,就让他出院。现在就看您怎么想的?”严逢翔低着头,继续看着手上严惜的照片。对两个儿子都亏欠良多,只是一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了。他摸着照片,琢磨着严惜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恨郁林,还是爱郁林。
护士长进医院的时候,门房喊着:“有你的明信片。”她走过去,签了字,领了东西,到办公室坐好了,才拿在手上细看。这是今年的第九张,去年前年的,还叠放在书架最顶层。郁林每个月都寄一封,写上几个字,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到了哪里,还在找。
两年多,八百多天。为了一个念头,到处兜兜转转,
他没提过自己的难处,隐忍到极致,连自己也忘了苦。
看清字迹的时候,护士长瞬间害怕自己有些近视了,拿出抽屉里的眼镜盒,擦了下,再小心翼翼的带上,把明信片凑到自己眼前,生怕看错了一个字。
崔东终于熬到了带薪休假的那天了。他蹲在客厅,拿小剪子一点点剪开新买的美士猫粮,刚倒在盘子里,富贵就饿疯了一般窜上来。这只老猫已经走到了一生的尽头,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动,阳光大的时候,才走到阳台上,趴着,一遍遍的舔毛。但偶尔也会很有精神。
崔东搂着这只又老又沈的老猫,偶尔会想起它曾经的主人们。想它趴在钢琴声的样子,抑或是更早的时候。崔东看着它:“你一定是偷鱼的时候被捉住的。”
崔东搂着它往楼上走:“要不就是翻垃圾箱,被发现了。真沉啊。”富贵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谁也不知道它还记不记得,下着大雨的晚上,深黑的巷子,两个少年拥在一起,它湿漉漉的皮毛挤在两个人滚烫的胸口,哀哀的叫着。
崔东躺在床上,盯着趴在地毯上的富贵,“他们要是真见着了,你说,会怎么见?”
是在马路上,两辆车相向而行,彼此带着家眷,看见对方车里的人,再擦着过去,摇下车窗,往回望?
是到老的走不动的时候,站在学校后的小树林里,撑着伞,突然看到旁边撑伞的老人?
抑或是在异国热闹繁华的街道上,突然听见有人学崔健沙哑的嗓音,唱着假行僧,挑衅似的,肩膀撞着肩膀走过去,心底却等着谁追过来?
崔东这样混思乱想着,突然接到护士长的电话,一边懒洋洋的躺着,一边努力伸长手,把床头柜上不断颤动的手机摸过来。他接了,无精打采的应着:“喂?”
护士长盯着手上的明信片,好久才说:“他,说找着了。”
崔东愣了一下,连忙坐起来,问着:“找着了是什么意思?”
那边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楚了。崔东眼尖,看见富贵正往床上跳,电话也不管了,扑过去,嘴里叫着:“刚尿过,别到床上来!”
郁林转过街角,有人挑衅似的,肩膀撞着肩膀走过去,雨伞被打的斜到一边。他回头去看,那个人头发用发蜡抓起来,自我感觉很美,学着崔健嘶哑的嗓音,嘴里哼着歌,心底等着郁林追上来,大声说点什么。雨伞下的脸眉目飞扬,一笑,就露着糯米似的虎牙。
挤在一个被窝里,看着对方刚睡醒的脸。
严维说郁林的口头禅是不知道。
“木木,我干嘛要养肾啊?”
“不知道。”
“你和那谁……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
“哎,你说,我爸还会找你算账吗?”
“不知道。”
“木木,我看你连你自己喜欢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
郁林说严维的口头禅是知道。
“维维,过来喝鲜奶,刚买回来。”
“知道。”
“系上安全带,别偷懒,维维,听见没有?”
“知道。”
“万一出了事情,都推在我头上。”
“知道。”
“维维,你知道我爱你吗?”
严维偏过头去,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却上翘。“我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相似的故事。被一个人,闯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他铺了张小垫子,在那里舒舒服服的坐下来,再也不走了。
最难过的,不是记起了那个人怎么哭,而是突然想起他笑的灿烂的脸。
在层层漆黑的雨云里,窥见了太阳的身影。雨声突然静了,在灼热的光线里,被染成了千万条金色的细线,晨曦喷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