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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在那里,等待着……好好好,我早就知道慧慧将来是有出息的孩子。三娘对我母亲说,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拿出一小块点心喂到三娘嘴里。三娘笑着咬了一小口,在几乎没有牙齿的嘴里慢慢地品味着,却没有下咽。
三娘,你吃呀?我期待地看着她。
三娘的眼泪却流了下来。慧慧,三娘不好,三娘没有用,你回来了,三娘却享不了这个福啊,你看看三娘的肚子,三娘啥子也吃不下……
三娘,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不去治呢?母亲关切地问。
是癌,没有治啦,何必浪费娃儿们的钱?道成说要带我去县城看,我不去,道成挣那点子钱不容易……
三娘你跟我去省城,我们做手术,一定还有办法,您不能……我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无法再说下去。
天色越来越暗。我和母亲把三娘扶进屋里。
为了节约,三娘从来都没有用过电灯。母亲问三娘油灯在哪里,三娘颤着声说,我很久都没有点过灯了……母亲就让我到镇上去买蜡烛。我在商店里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把红蜡烛回来,在三娘的房间里点了五六只。温暖柔和的烛光里,三娘的脸上好像浮动着一丝笑意,仔细再看时,那笑意却又消失了。
迎春儿快回了,三娘忽然开口,然后又清晰地重复了一句,迎春儿快回了。
三娘,迎春来信了?母亲帮三娘掖掖被角,问道。
我累了……睡一会儿……三娘嚅动着嘴唇喃喃地说着,已经闭上了眼睛。她也许没有听到母亲的问话。
看着三娘安静的面容,我忽然很想知道,她的一生中有没有点过这样的红烛?
两天以后,三娘走了。
她终于没有等到她的迎春。
奇怪的是,在那短短的两天时间里,她的浮肿全消了,脸上就剩一张老而多皱的皮。那张皮因为失去肌肉和水分的支撑向下塌陷着,看上去有点狰狞。她的身体在白色的被单下遮蔽着,几乎看不出那里有一个人的肉身,只是腹部的那个肉瘤突兀地鼓在中间,让人们一看就知道,那是三娘的身体。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三娘那张被剥夺了生命特征的脸。她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吗?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三娘,扶着宋家小姐穿过长长的竹廊,走向她们读书的地方……她从那里一直向我走来,走了半个世纪,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出现了,带着一个女人全部的宽厚、仁慈和善良……三娘啊!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那么多无法忘却的记忆,可是,你只带走了一个永远无法消解的肿块……
第三天的上午,出殡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道成和道远却还在为火葬的费用争执。抬棺的人不耐烦地催促着,我扶着三娘的棺木,眼泪又一次汹涌而来。我说,你们不要再争了,这个钱我来出,我应该为三娘尽一点孝心。
唢呐终于又吹响了,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场院和周围的小路。密密麻麻的白幡在初夏阴郁的风中无声地飘舞起……三娘上路了。如果真有来世,从现在开始,她就要去赶赴另一场人生。
是什么在等待你呢?我的三娘……
责任编辑易山
我的祖父祖母
■ 韦启发
我不到一岁的时候,祖母就去世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祖父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祖父
祖父爱抽烟,他的烟杆有好几根,家乡叫烟筒。最长的一根三尺多长,他在家里一般都抽这根长烟杆。那根烟杆我也不知道它的历史,乌黑发亮的,是经过了长久的摩挲和烟油的熏染才有的光彩。那竹节也很漂亮,嵌烟斗的那一节明显的粗,吸嘴这头明显的细。粗的那头每个竹节很短,饱满圆润。如果把每一节截下来,就像一个个小鼓,两头的鼓面箍得紧绷绷的,中间微微凸焉。一个个小鼓排下来,到了中间逐渐变成一个个小竹哨,一节节被拉直了。烟斗是铜做的,烟嘴也是铜做的。烟嘴经常被吸吮,自然亮光光金灿灿的。每次抽完烟,祖父磕完烟灰之后,都顺便用那只带茧的手把烟斗摩挲几遍,好像在玩味那旱烟的余味,又好像是对烟斗的抚爱,津津有味的样子。每到这时,祖父的眼光会更慈详了,声音更宏亮了,脸上放着红光,那烟斗也越发锃亮锃亮的。
祖父还有几根烟筒,有一尺多长的,也有几寸长的。那一尺多长的烟筒是走亲戚串门或赶集用的,那几寸长的下田上地随身带的。但至今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三尺多长的烟筒,简直可以作为文物保存了。
祖父抽生烟,烟叶一般都是自己种,有时也上街买一些。我注意到,祖父每次切烟丝的时候,往往是他最安祥的时候。他切烟丝有一把特制的刀。说是刀其实形状像小斧头,但又没有斧柄,祖父没事就打一些水在屋前的一块石头上磨这把精巧无比的切烟刀,那刀闪亮锋利。祖父还有一小块专用的切烟板。每次切烟之前他都对孙子们说,我要切烟了。好像向孙子们宣布一个精彩的节目即将开始。我和姐姐、明弟、珍妹或站或蹲在祖父身旁,看他切烟。祖父把晒干了的,黄灿灿的烟叶用力卷起来,扎得实实的,首先切下一切,手中的卷子马上出现一个齐斩斩的切面,他把切下的那小部分垫到卷子下,然后正式开始切起来。说是切,实际是从上而下垂直地轻轻刨着,烟板上马上堆起了一小堆一圈圈细如发丝,均匀齐整的烟丝。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得意地刨着,一卷切完了,又切一卷,一般切两三卷就不切了。这时几个孙子的兴奋高潮也已消退,祖父的得意也得到了宣泄,祖父把烟丝收进盒里,可以抽四五天了。
祖父还经常喝些酒,我的印象,每次喝不多,但话比酒多。而且声音很大,邻居都知道祖父又喝酒了。用今天的话来说,祖父说的话都是可以公布的,或者说都是可以广播的。祖父没有什么政治概念,也没什么顾忌,在他看来,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但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他也没说过什么错话,他说的多是“古”,就是没有什么朝代的故事,有些还不是人间的故事,再就是与农活有关的故事。比如某一天耕田时牯牛发犟,他怎么制服它,某一天赶集碰到邻村的谁谁等等。有时高兴了,还唱几句山歌,壮话叫“唱欢”,所谓“欢”,就是高兴时才唱,或者唱了就高兴的意思。祖父唱“欢”,其实也不全是“欢”,他唱的故事有时也很悲惨的。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祖父唱了一出“欢”,就是唱一个孤儿的苦楚的。我已记不全那故事了,我只记得祖父用失去母鸡保护的小鸡,又遭到风雨打击,来比喻孤儿的可怜,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祖父很小就失去父母,是孤儿,他唱这出“欢”时,我见他停下来抹了几次眼泪。祖父虽然爱喝酒,但我没见他醉过。
祖父是单传,没有兄弟姐妹,我父亲是祖父的大儿子,在祖父开始当祖父的时候,便有了一个孙女,就是我姐姐。祖父很喜欢姐姐,但他还是很盼望早些有一个孙子。所以当我出生的时候,祖父格外高兴,逢人就说,我那个孙子手粗脚板厚,以后一定是种田好手。我长大以后,有一次母亲当着祖父的面说到祖父这句话,大家都笑了起来,祖父也嘿嘿地笑着。他认为,孙子是种田好手没有什么不好的,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不就成了吗?但自从我开始上学以后,祖父还是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考上中学。那时我家所在的乔贤区还没有中学,读初中要到三里镇去,读高中要到宾阳县去。在良才村人的眼里,能到三里镇去读初中,是很了不起的事了。
我记得祖父对我所说的关于读书的话只有一句:写字要一笔一划地写,才能写好字。这句话后来几乎变成经典。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之类的话了。祖父认为,连字都写不好,算什么读书人?祖父很尊重字写得好的人。从小祖父就不让我吃鸡爪子,他说吃了爪子写字就像鸡爪一样瞎叉,难看极了。也不让我吃鸡屁股的那块肉,认为那会落在别人后面。只能吃鸡腿、鸡翅膀,那样会跑得快、飞得高。
但祖父也不想让孙子为读书熬得太苦。我在村里读小学时,家乡每三天赶一次集,每到圩集那一天,祖父就带我去乔贤赶集。有时买一支笔,有时买一张纸,有时买一根墨条,有时什么也不买,玩一玩,花几百元(几分钱)或几个铜板买些糖,再吃一碗米粉就回家。那一天也就不用上学了,而且从来不请假,祖父没有请假的概念。韦老师是同村人,辈份比祖父低,知道祖父的脾气,也从来没批评过我。
只有一件事,祖父把我管得很严。大概是对第一个孙子看得特别宝贝吧,祖父从来不让我去游泳。良才村前面有一条小河,村里的男孩从小就到河里玩水,一般在六七岁就会游泳了。整个良才村的男孩就我一个不会游泳。每当我和小伙伴们到河边玩,或者坐在小石桥上帮小伙伴们看衣服,无所不在的祖父都会提高噪门,吆喝我的小名,要我回家,而且从来不容改变。只有在此时,我才领略到祖父的威严。后来我又有了几个弟弟,祖父再没有那么严了,所以几个弟弟都在小河里学会了游泳,会踩水,会憋气潜水,会仰卧水面一动不动的。而我一直到读初中时,才由老师和同学教会了“狗爬式”,至今再也没有提高过一点水平。
后来我小学毕业,真的考上三里初中了,后来上林县有高中了,又到县城上高中,祖父不知多高兴。每次放假回家,祖父除了问问三里镇和县里热不热闹,电影好不好看之外,就是不忘交待我,写字要一笔一划地写。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要到武汉读书,七十多岁的祖父更是高兴,逢人就说我孙子考上大学了,要到外面去了。在祖父的眼里,“外面”是一个与良才村完全不同的世界,能到外面去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