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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人 作者:黄孝阳-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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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的豆腐脑确是挺好,融麻、辣、酸、香、烫于一碗,尽得川味之真意。调料先搁在碗底,生姜末、花椒末、味精、鸡精、红油辣椒、榨菜丁……一脸烟灰色的老板一边与老熟客大声招呼,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左手抓起一小撮薯粉扔入一个竹制漏勺里,放入沸水中烫一下,迅速浇到佐料上,右手再用一个平底勺从木桶里捞极嫩极白的豆腐脑,居然有双手互搏之架式。品种也多,放葱花、芹菜叶、油酥黄豆、油炸花生米的是素豆腐脑;再加一撮银线般的鸡脯肉丝就是鸡丝豆腐脑;若加一勺用卤油、辣椒、花椒、胡椒、生姜、豆瓣、八角、茴香、冰糖、精盐熬制的牛肉汤汁就是牛肉豆腐脑。你很爱吃。你还在一家五星级的宾馆吃过豆腐脑。那是在广东。你对每天的皮蛋瘦粥、凤爪、虾球倒了味口,吃不惯,就跑去找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员,问有没有豆腐脑。 

  后来,你见到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有钱人就是天天在五星级宾馆吃油条豆浆的那帮子人。你笑了。你之所以能在那个五星级酒店住是托老板的福。那时你在一家国营制药厂供销科上班,跟着老板去买一种铝塑包装机,尽管你那时刚出校门,且对机械与制药一窍不通。你在学校学的是林业,虽美名其曰为林业经济管理,但你心知肚明,在学校那四年,除了让自己身高发生一些变化,你并没有学到更多东西。 

  你跟着她去爬香山时,本来好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树种知识,可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凑过脑袋去看树边贴着的小木牌。你在毛主席香山旧居前,甚至把油松与马尾松都搞错了。马尾松的枝干哪有这么笔直?就算落叶松也没有油松的睥傲风云与踌躇满志。你记得自己的《林学概论》与《树木学》都考了一百分,你不无遗憾地想,这一百分怕已经全还给老师,而自己现在仅仅只是一个鸭蛋。 

  你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老板为何要带你这么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毛孩儿去做那么一大单生意。你妈老说你爸,说别人在他眼皮底下分钱,他也不晓得别人在分什么钱。那是你惟一一次跟老板出差。随着工厂的投产,老板上调到县里的计委工作,换来一个脸容黝黑的新厂长,姓王,原来在供销科呆的几个人都管他叫王八羔子,因为他下了一纸通知,要求大家都得去车间包纸盒。你也在其中,但并不觉得不高兴。车间与办公室是两码事,起码热闹得多,而且还有很多好玩的事。那些结了婚的妇女嘴真脏。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从她们的话里才渐渐弄明白打小便一直好奇的“性”究竟是如何一个进行法。 

  撑排哥哥真可怜,大路有行行港沿。手拿里格篙子排要开。哪里舍得亲老妹。撑排哥哥吃了亏,撑了这转不撑你。回转里格家中耕田地,早见父母晚见妻。 

  这是你那里的一首民歌。车间里有个细脸女人做活儿时,经常会不自觉地哼出声。她丈夫在外面打工,在建筑工地开吊车,每个月往家里寄回好几百块钱,大家说她好福气。她就抿嘴笑。她从来不参于妇人之间的是非,一个人骑着辆锃亮的凤凰自行车来上班,一个人骑着辆锃亮的凤凰自行车下班。你曾在路上遇见她与她的女儿。漂亮的女孩儿坐在车后座,手搂紧妈妈的腰,东张西望,眼珠子漆黑。你冲她笑,她也冲你笑。那时你还真没弄明白“撑排”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歌声有说不出来的幽怨与缠绵。后来你读沈从文的《边城》,读到吊脚楼、水手、曲子、妇人这些字眼时,心忽悠悠晃了下。你查了下县志,这才知道老家还有条江,叫乌江,离县城约三十公里,当年大量木竹就在那被扎成排,沿江而下,过吉水、樟树、南昌,直至长江下游。那些排工们,精赤上身,日夜踩在江波之上,风餐露宿。 

  放排辛苦,得玩命。绵延几里的圆木翠竹在江水中半浮半沉,砰砰乱撞。“雨打木排起白烟,望不到后,望不到前,前呼后应声声传哪,头往右啊,尾往左偏,小心顺拐撞着山哪。岸上野兽叫声声惨哪,鬼哭狼嚎心胆寒哪。”这虽是东北民歌《放排苦》,但天底下的水上生活差不多都这样。你去了那条江边听一些目光呆滞的老头讲当年祖辈们放排的故事。放排险就险在过滩。石头将水流高高抛起,水成了一条狂躁的鞭子。漫空珠玉溅起,直似一凶神当头扑来。几个光溜溜的汉子齐刷刷站在排头,大声呼喝,排头要掌稳,水性风势地理一定都得谙熟于心,甚至不必思考,身体就能做出最正确的反应,一定得眼明手快胆大心细。冲来的散木得用排勾立刻挑开,若一不小心“排起垛”,万千根木竹在水流中央叠成一座黑乎乎的山,那十有八九得死人了,死得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男人总是得去外面“飘”的吧。你黯黯地想,付过钱,起身往回走。你又想起妈妈做的豆腐脑,真的,不管哪儿的豆腐脑都没有妈妈亲手做的一半好吃。做豆腐脑可不容易。首先是选豆,小的,瘪的,颜色怪异的皆要一粒粒捡出来,再担去街头那口井里洗,去掉杂物与土腥气,滤净。将井水挑回家,烧至微温,将细心捡好的豆子放进去泡四五个小时,待其胀裂捞出去掉豆皮与碎屑。然后,就是兑水过磨。一个大大的石磨。你与你哥站在磨两边轮流接手。没过几分钟,手又酸又胀,得数数,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数回去。磨完后到第二个早上,手就会肿得抬不起。剩下的事基本上是妈妈一个人忙碌了。妈妈很能干,逢年过节会炒一些葵花籽、瓜子、花生,香喷喷的,得用沙子炒。妈妈最拿手做一种“沙淇玛”,邻居们都爱叫妈妈去掌握火候,你乐颠颠跟在妈妈身后,也想去,妈妈立刻沉下脸把你赶走,待到晚饭时,才一脸疲惫地把手中几块“沙琪玛”扔在桌上,然后上床睡了。你真不懂事,竟然因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与哥哥大声争吵。妈妈惊醒了,气不过,冲出房间,抄起墙角的竹子劈头盖脸就打。你还觉得委屈,认为自己没有吃到应得的那一份,便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哥哥,一声不吭地任妈妈打,一直打到妈妈扔掉竹子,双手捂脸,放声大哭。 

  很久之前你一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老要去一位远房亲戚家做事。他家隔三差五就请客,一请就是三五桌。你去找你妈,总是看见你妈一个人蹲在一大堆码得高高的碗碟中,手上全是油腻的泡沫。你想蹲下来帮妈妈洗,妈妈却立刻骂了起来。多年以后,你问你妈,为什么不让自己蹲下来洗碗呢?你妈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做那些低贱的事没关系,但我的儿子不可以。你很想哭,但没敢哭,你发誓要让你妈过上好日子。远房亲戚是局长,在县里说得上话。你妈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能够去一个好单位,一个行政事业单位,即使在你分配去了那家工厂,你妈仍没绝了这个念头。 

  你的身子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你都快哭了。你想起那个个晚上。那天晚上好大的雨,斜斜地吹,刮在脸上,痛得厉害。妈妈去某个握有实权的领导家里送礼,二瓶剑南春、二条红塔山,还有个红包。里面有多少钱你不知道。你问过你妈,你妈说忘了,应该是一笔不算小的数字,至少是相当于那时你家的经济条件而言。你没有再问你妈,你情愿自己永远不知晓那个红包里有多少钱。你远远地跟在妈妈后面,妈妈的身影被一团团白色的雨雾吹得歪歪扭扭。你想上去对妈妈说不要去,却不敢,你还太小,没有勇气发出声音。妈妈不知道你跟在身后,直到今天你也没有告诉她。你看见妈妈在领导家门口走来走去,一直走到那屋里最后一个客人出来后,这才怆惶着,一路小跑过去,没进门,在走廓口拦在领导面前,急切地说着什么。几分钟后你看见领导与妈妈开始推推搡搡,最后妈妈忽然膝盖一弯就跪在那个领导面前。你没忍住眼泪,又不敢冲过去。你朝着黑乎乎的远方奔去,良久,哇地一声哭了。 

  妈妈回来后,样子欢天喜地。你不敢看妈妈的脸,你高兴不起来。随着日历一天天翻过去,妈妈愈来愈急躁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喂狗了。你妈时常呆呆地出了神,嘴里小声叨唠着,眼神空得令人心慌。你就说在工厂也很好,能学本事。你妈就骂你,说小孩子懂什么懂。说完就叹气。你就讲笑话给你妈听,可讲了半天,讲得唇干舌燥,你妈也不笑。在车间包纸盒能学到什么本事?后来,你又从车间回到供销科,日子很闲,就是喝茶看张报纸,每月拿不到三百块钱。你望着窗户边那轮缓缓升起慢慢落下的太阳,百无聊赖,不清楚自己是谁,又在干些什么。这个世界似乎是白茫茫一片。 

  你在厂子里呆了不到一年就去外面去了远方,故乡是贫瘠的,也是乏味的。你下了决心,爸妈没再说什么,他们或并不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他们知道儿大了总是由不得爹娘。那是个清晨,风很大,让人难睁开眼。你悄悄地离开家,背起行囊。微微晨曦里,一切都沉默着不再说话。你回头看了眼家,心中涌起些奇怪的感觉,这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灰墙、黑瓦、低矮的房。门已经有些弯曲变形,上面倒贴着一张已泛白的“福”字。据说把“福”贴倒,福就会到家门口。可上天哪有这么多的福赐于这人世?爸妈还在睡觉,夜里他们吵得很晚,为什么吵,你不大清楚。贫贱夫妻百事哀,可以用来吵架的事如河底沙粒难以数清。也许只因为穷。更小的时候若不小心打碎只碗,一顿近乎于疯狂的打骂就在所难免。你是在父母棍棒底下长大,现在你大了,他们老了,再也打不动你了。行囊中只有五百块钱,里面还塞着十来个鸡蛋,妈妈昨夜煮好说是留在路上吃的。 

  走到拐弯处,你再次回过头,泪水一下子就溢满眼眶,爸妈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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