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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到报社来,2号楼403。苏格不为我的调侃所动,挂掉了电话。说实话,我可真想拥有她那种明确无比的界限:没有余地,废话就是废话,绝不搭理。我的世界太模糊了,所以我得用刀和尖锐把它们划开。
我站起来。管图书馆的老头像只不纯的幽灵,眼镜片后面目光游移不定。这使他看上去像只软绵绵的果冻。我穿过一排排书架,数着共有多少阴影。我走出图书馆,在报摊前作一次停留。街上依旧那样拥挤,而我被一张上海的小报吸引。它说,就在11月23日的晚上,有人听见五十六收容所传来女人尖叫。那是一个偏僻的场所,少有女人。
我付了钱,把小报揣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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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锁喀嗒一声扣上了,仿佛示威。
他倒在墙边冰冷的床上,被扭了许久的手臂一阵阵作痛;还有脖子,他的脖子就好像被浸过卤水的鸭脖子一样,硬邦邦的直着,因为低头太久。浑身像烧过一样作痛。不止是身体上的,还有整个心灵。他是这样奋力地喊:“我不是反革命!”换来的却只是一浪接一浪的嘲笑,和身上变本加厉的疼痛。他的头发散乱,仿佛那顶高帽子的触感还颤巍巍地留在脑袋上,报纸做的高帽子,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红叉叉。他苦笑。总算领教了公众的判断力。当时他看着台下那些黑压压的人群,那些盲目叫喊、盲目暴力的学生、工人甚至淳朴的农民。
在所有时代里,被欺骗的只能是群众。因此他们总成为工具却不自知。
他是敏锐的,他已隐隐感觉到这场大革命的罪恶目的,他也明白的知道自己不是反革命,许多被批斗的人都是牺牲品。但他却无法叫所有的人知道他的所想。他们是狂热的。而狂热只会招致盲目。
这么多人只能够被浪潮卷动着走,最后没了原则。从理智到盲目只有一步之遥,从盲目到理智却需要漫长的历程。他知道这场灾祸的源头,是他的天真。他看文化大革命看得迷惑,于是疑惑驱使他提笔,针锋相对地反驳。然后就来了。批斗会、被迫离开温暖的家……而今,他被锁在了自己的房子里,每天有人看守,房子仿佛一个牢笼。
真的无处可逃了么?他起身,轻轻触动门锁。
“干什么?”门外刺进粗暴却又难掩稚气的声音。他还是个中学生。学校停课了,一会儿跟着大炼钢铁,一会儿跟着大学生造反派“社会实践”;这些孩子们最让他感到愤怒和痛心。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越是单纯的心灵,一旦观点形成,越是难叫它改变。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门。身体已经麻木了下来,像把钝刀,掩盖不了它的疲惫。但内心却更加激烈了,仿佛身体所有的能量都聚积在了一个即将作出的选择上。
——是索性更加干脆淋漓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把几年的郁闷、疑惑和思考都倾吐殆尽,再接受最坏的结果?还是向那些人妥协,也加入……那些造反队伍?
他首先想到的是士可杀不可辱。为了封存自己心底的声音,无数个夜晚,他和自己交战得如此激烈。这是最痛苦的,因为无论哪方赢,死伤的都是自己。他清楚那些后果。背井离乡,被扔进牛棚,下放农村,在审讯室里被殴打,甚至……死亡。他听说了太多的秘密处决。与文革做抗争的人,最后要么自杀,要么神秘死去,要么失踪,被秘密处决。如果他选择了这条道路,他可能会牺牲自己的生命。
生命不算什么,但是……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母亲在他事发后含泪的告诫:“儿啊,忍耐一些……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你还在,就还有希望。稍微顺那些人一点吧,事情不会再这样下去的……”父亲没有说话,倔强的嘴唇紧紧闭着,他也在和自己交战,但望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爱情与生命的结晶,嘴唇蠕动着,直到儿子走,也没有说出什么。但儿子心里明白,父亲不想他死。隐约中,他仿佛还看到妻子抖动的嘴唇,和儿子女儿不谙世事的双眼……
希望,是的,许多忍耐的人,就为了这一点点希望。可这希望从何而来呢,如果大家都如此忍耐?
他想起自文革开始,那以前的自己。他太天真了,他以为如果他能够呼喊出来,一切都会有所转机的。因此他提起笔,大声发出质疑,发出自己的观点,呼喊出心底的声音;这声音是他自己的,或许也是每个人的。他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骄傲,如果可以,他愿意成为那个逆转时代的人,他曾经这样在黑暗中豪迈地想。
是的,他太天真的。事情的变化使他不能够预料。一开始,他还能够用自己的力量支持住来自四面八方的盲目潮水;他还能够用怜悯的眼光注视他们,还能够试图用自己的嗓音说服他们。可他失败了,彻底的失败了;没有人听他的。他们全都被蒙住了眼睛,而他没有那个力量,也没有那个勇气去一个一个撕开。
自己当初的选择,真的正确吗?面对这样汹涌蒙蔽的潮流,自己举起的这把剑,仿佛根本没有劈开潮水的力量,反而用它锋锐的芒刺伤了自己和自己心爱的人们。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妻和儿女。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这个选择而遭到磨难与改变。他是个凡人,看着这些,他的心在刀尖上跳舞。
还能……坚持下去吗?
这会是徒劳吗?到头来,会不会一切都失去了,这潮水却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在狂热与盲目面前,反抗的人都是如此渺小……
这磨难值得吗?没有人愿意没有回报地经受不必要的苦楚。他知道,只要他一张口,保证今后再也不发表反动言论,一切或许就会烟消云散。
可我无法逃避过内心的声音。它们像针。
但我要活下去。
如果直面,我将会付出多少代价……
他终于挪动了沉重的脚步。打开窗,略带哀伤,望着一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忧伤地闭上眼睛。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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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容所的人说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人到过那里。”苏格说,“不过这也太奇怪了,我给沈兮打了电话,告诉她情况,又问她为什么五十六收容所打电话来,她说不知道,挂了。我总觉得有问题。”
我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满满的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跳出屏幕了。还有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在屏幕上搔首弄姿。“初步报道。”她头也不回,就在那儿呆坐,用一枝钢笔虐待一本笔记本。
“好吧,我承认她说的事情很怪。”许久她终于开口,“可是呢,你说,她只是最后在杭州和上海出现过,而中间那段时间是够她从杭州到上海的。她没法证明她之前的行踪,所有她的话就打了个折扣。可是说这样的谎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不出,这甚至还让她丢了工资。对初次进城的女孩子来说,钱是很重要的。难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件?我更难想象……喂,杨藩。”她转过头来,我正张嘴看着她,她居然一下子说那么多,“我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我要是你的话,就去把脑袋洗洗干净。”
“为什么?”
“干净的头发有助于思维。你现在就像,比如说,阴天里的太阳能热水器。”
“我不喜欢你。”她又转回去了。
“万分荣幸。这个送你了。”我想起那张小报,随手向她一扔,“电脑让我用一下,我对顾星城的事儿很感兴趣。”
“你的调查结果么?”她敏捷地来一个空接,报纸呻吟了一声。我几乎可以听到她眉头皱起来的声音,“这是什么?”
“小小的消遣。至于顾星城,没什么特别的。一个在乱世里当不了英雄的普通——普通鸡蛋。”不用想就知道苏格的表情。“但是这只鸡蛋的事情非常有趣,恐怕是创造性的。”我补充一句,皱着眉头,在屏幕上寻找GOOGLE殷勤献给我的信息。一条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仿佛是一个小UFO研究站对于顾星城的介绍。
顾星城,1946年生,自小喜欢研究UFO等现象,在中国UFO研究界有一些名气。文革时被批斗,一天晚上他住所附近出现UFO现象,而顾星城本人在有人看守的、锁上的房间里神秘蒸发,窗户都是插上的,因此被认为是被UFO劫持。第二天又被神秘抄家,所有书面材料和照片等资料,包括珍贵的UFO资料、研究笔记等全部失踪。
他有两个孩子,儿子顾宏,女儿顾霖。文革间妻子去世,两个孩子散失。
区区如此而已。其他信息都是废物,根本就搞不清楚顾星城后来的去向和结果。时间真应该把什么都带走的,与其对我们这么吝啬,我撇撇嘴。没等我撇完苏格就跳了起来,那张质量低劣的小报被她抖得像冬天里的鸟儿。好极了。我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她跳到了电话机旁边,但没等她抓起话筒,铃声就急唰唰地吼叫了起来。
“喂,苏格兰。”
“我是沈兮。”电话质量极好,那冷淡的声音像沙子一样漏出来,“我打电话给了收容所。他承认他在说谎了。”
我看见苏格眉毛一挑:“好极了,我也正要打去呢。那你说说吧。”
“他承认那天晚上有个女人到过他们收容所。是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外面有人,然后报了一只电话号码,就是我这只,给他;就很快挂了电话。他往外看,果然看见电话亭旁边躺着一个女的,所以就把她拉进收容所了。但是第二天,那个女的从房间里消失了,床是睡过,但是人不见了。那人害怕出了什么事自己要负责任,索性当作她没来过。”
“没有别的?”
“他把她很快安顿好后马上就给我打了电话。9:50分。”
“谢谢。很感谢你。”
“不客气。”冷淡的声音随着卡嗒一声消失。留下眼看天花板的我和依然皱眉的苏格。忽然她又开始拨起电话来,动作快得还是像只老鼠。
“你大概是老鼠投胎。”我漫不经心地说。她没理我,说不准我已经惹恼了她。嘿,我总是习惯做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