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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非寒已不敢去想是什么叫她如此解脱,既想打断,又觉不忍,几次张口都未能出声。
杜素心微笑道:“让素姨好好看看你,看看我的寒儿。只可惜不能见到你娶个漂亮的媳妇儿,生许多孩儿,还有听你叫我……叫我…………”
微笑间,她雪白的面颊已经有泪流下。凌非寒也不知不觉眼眶湿润,不住地摇头,道:“素姨,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娘,你瞒了什么我都不会在乎的。你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话瞬间点亮了杜素心的双眼,后者脸上忽然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狂喜,杜素心双唇微张,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炽热的目光转瞬即逝,逐渐黯淡。情知大限已到,她猛地使出全身气力,只想去抚摸凌非寒的脸颊,细细看他一看。却不知自己集毕生之力的举动,在旁人看来只是手臂轻轻松了下。
这苦总算尽啦……杜素心迷迷糊糊叹了口气,慢慢阖上了眼,面带微笑,手中紧握的东西掉在地上,滚至墙根边不动了。
凌非寒的叫声也嘎然而止,倏然无声的屋内,他就那样抱着杜素心许久,感觉手中身体的体热渐减。杜素心撒手之时,纪小棠只觉心跳也少了几拍,无穷无尽的酸楚涌上,手脚重逾千钧。
突然间,凌非寒开了口,涩声道:“告诉我为什么?”
纪小棠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沈白聿纪和钧已到了自己身边。纪和钧眼见杜素心溘然长逝,如今凌非寒头也不回,眼也不抬,语声中只有空茫,他心中难过,却只得摇头道:“我已答允杜姑娘,此事绝不传外耳。”
“爹!”纪小棠气得发抖,她生平之中,还从未像此时般怒瞪过从小宠爱自己的老父。
纪和钧八风不动,只是摇头,道:“凌少侠,你即管恨我,怨我,怪我。却莫要非难杜姑娘,她只是……唉,她只是情非得以。”
凌非寒终于抬起了头,他俊美的脸已因伤心、痛苦和困惑扭曲,定定盯住纪和钧,一字一句地道:“那你告诉我,素姨究竟为了甚么情非得以,只有自戕方觉解脱?”
他目中有刀剑,有冰雪,亦有不曾滴落的泪水;刀剑使人痛,冰雪使人寒,泪水却叫人心伤。纵使江湖打混几十年的纪和钧,也禁不住在那狂恨的目光中侧了侧头,叹道:“我不能说。”
凌非寒胸口的无名业火因这句话烧得更盛。他年少便遭逢血案,亲眼见家人惨死,更一夜间失去了爹娘。若不是那晚杜素心拼了命来找他,奋不顾身地用身子护住了草丛中吓晕的他,甚至不能活到今日。这些年来,他苦练剑法,矢志报仇,凌家平辈们欺他孤伶无靠,长辈们讥嘲他不自量力。只有杜素心,也唯有杜素心,无论他想做何时,去往何地,意欲何为,一应相从。方才急切之下说视之为母,全是出自肺腑。然而就是如此至亲,也撒手西去。可悲的是,爹娘之死,尚有左风盗之累;杜素心之死,他竟全然不知道为何,甚至不知该恨谁。
这屋里虽有四个大活人,却静寂地像是没有一个人似的。
窒人的默然中,忽然有一人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
凌非寒霍然抬首,只见纪家父女都有诧色。沈白聿黑眸幽深,中有思绪千万,向他道:“杜姑娘苦心孤诣,甚至不惜自戕,只为了不让你知晓真相,你真的想让她的心血付之东流?”
他呆了片刻,轻轻将杜素心的尸身放下,衣襟拉平,乱发梳齐。做完这许多事,凌非寒握住沉碧剑,缓缓站起身,道:“素姨已经死了,但是,我还活着。”
沈白聿眸光渐深,道:“纪大侠不能说,我却可以说。杜姑娘之所以如此,只因她怀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不可以给任何人知道。为了这个秘密,她多年隐忍,甘为左风盗挟制,面上随你寻仇,私下通风报信。为了这个秘密,左风盗毒计借刀杀人,要挟她以‘玉壶冰’取我性命。也同样是为了这个秘密,她却顾念着你,终于没有出手。此事既败,杜姑娘心知定会被人追究到底,无论是你,或者是我,或者是左风盗,都不会将之轻了。而她的秘密,也很有可能不再是秘密。所以无奈之下,她想到了唯一的一个办法——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人人晓得的八个字被沈白聿轻轻吐出,无端地添了层冷寂。
杀人灭口,是个人人都知道,唯一能叫人永远保守秘密的方法。
从有这条古老的毒计开始,便有无数人倚之瞒天过海,遮掩罪孽。在这些人中,杜素心的武功算不得高明,心计算不得深沉,但却从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她更加地狠心:她很明白,自己绝杀不了知道秘密的左风盗,也杀不了将要揭穿秘密的沈白聿。
于是,杜素心杀掉了唯一能杀的人:她自己。
凌非寒木然道:“而这,也是素姨央求纪大侠不要说出的秘密?”
“是的。也是她死前最后一个,纪大侠以至信待之的请求。”沈白聿边说,边去看纪和钧,后者长叹了口气,并没有否认。
这一幕也落在凌非寒眼中,知晓沈白聿口中确无虚言,他禁不住深深呼吸几声,才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沈白聿目光中悲悯之色更甚,道:“这个秘密,其实你早该知道了。方才你提到一句话,立时叫死志已决、断绝生机的杜姑娘欣喜若狂,难道还不明白?”
凌非寒目露迷茫,思忖片刻也忆不起自己曾说了什么另杜素心动摇至此,只得摇了摇头。
沈白聿眸光微冷,终于很慢,很清晰地道:“你说待之如母,她不禁悲喜交加,那只因为,你已无意中说破了她的心声——那就是,杜姑娘本不是你的小姨,她乃是你的生身母亲。”
此话无异于平地惊雷,简直要多么荒谬便有多么荒谬,要多么骇人便有多么骇人。凌非寒立时生生跳了起来,狠狠抓住沈白聿吼道:“这不可能!”
后者平静不改,淡淡地回望道:“你可以不信。”
凌非寒死盯住沈白聿的双眼,那里深若寒潭,清如明镜,正照着恼羞成怒的自己。无论什么人,面对这样一双眼睛,都难以将谎话欺瞒与之联系起来。凌非寒只觉力气被抽干吸走,脚下如开了无底洞,使劲儿将他往里面扯,往比沈白聿的眸光更黑更深更无法自拔的地方拉扯。
他涩然松手,道:“我是不信……我不信……”他猛地转向纪和钧,急道:“纪大侠!”
在沈白聿说出真相的那一刻,纪和钧就似乎老迈了十岁,既怅然若失,又块垒全消。他这次终于不再沉默,叹道:“我已算是食言了。”
一句默认,终叫凌非寒失去了所有不去相信的借口,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从纪沈二人处转往杜素心的尸身,就这样往复几次,才终于似是彻彻底底明白了纪和钧的话。似是再也不堪忍受这狭小的屋子里充斥的悲伤、死亡和不堪的真相,他脸色惨白呆立片刻,突然拨开众人,一头冲了出去。
“凌非寒!”纪小棠脸色苍白地大叫了声,却没有让凌非寒有一时驻足。她抬腿要追,忽又顿住了身形,一眼扫过沈白聿、纪和钧、以及那已将冰冷的尸体。目光中既无谴责,也无悲哀,这向来天真烂漫的少女,此刻心中只充盈着不知对谁、亦不知为何的深深的失望。她贝齿一咬,俯身拾了地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就追了出去,甚至连门也顾不得关。
纪小棠眼中的失望,如浸了毒的匕首,狠狠插进纪和钧心中。他五味杂陈,默然好久,才望向爱女消失的门扉,无限怅然地道:“没想到,你竟真的知道。”
沈白聿的声音并不大,有丝不易觉察的倦怠,道:“我也是刚才,才肯定自己没有猜错。”
从初见他们二人起,沈白聿便觉诧异。杜素心品貌端庄姊姊惨死后不畏人言,竟留在了异姓凌家。更长年小姑独处,如同寡居,与凌非寒形影不离,未免不合常理。第二次见面,温惜花问起凌家惨案,杜素心讲到那晚乃是为了找凌非寒而遇难。她忆起找不到凌非寒,又见尸陈遍地的情形,用了一个词‘几欲发狂’。贼人进家,一不求保命,二不理至亲姐姐,反而几欲发狂地忧心自己的侄儿;平日更对凌非寒着紧小心事事看重,其中不可告人的缘故,不免耐人寻味。
他又淡淡地道:“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认为,一定有某个理由,叫杜姑娘不得不为左风盗所用。”
纪和钧苦笑道:“你真正是心细如发。”
沈白聿低垂了眼,一抹自嘲忍不住浮上。这种种猜测,他甚至连温惜花也从没告诉过。之所以对凌非寒事事上心,对杜素心的异动警觉,甚至大失常态,只因为他也曾有十余年,活在一个每个人皆有不可告人隐秘的地方。
纪和钧忆道:“我和杜姑娘也算老相识了。那时我查探凌家一案,在她重伤昏迷之时,曾请稳婆验看过她的伤口。就其形容,那分明是劈至一半又中途收手的刀伤,在我逼问之下,杜姑娘只得吐实。那晚她见贼人要杀草丛中昏倒的凌非寒,奋不顾身地以己身护住了孩儿,左风盗那人本欲将她置之死地,忽然间不知为何,却动了恻隐之心。”
沈白聿已收拾起情怀,道:“恐怕因为那人既是杀人越货的贼人,也是为人妻母的女人罢。”
纪和钧摇摇头道:“个中内情,恐怕永远也没人知道啦。杜姑娘心思单纯,没几句话就给我逼问至无路可退。她当即不顾病体向我跪倒,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那日我虽答允永不追究此事,却已觉得,她一生恐都将为此所累。”
他的话中犹有余味,沈白聿却并未追问,只道:“在她眼里,凌非寒的身世乃是一生心结所系,任何人都不可触及。她在兹念兹,谨言慎行,生怕有朝一日,这身世甚或是自己,变成了儿子的负累。”
纪和钧颔首长叹道:“不为父母,不知天伦。唉,天下间做父母的,本就是为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