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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忧形于色地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照张永的看法,江彬的阴谋是要将皇帝引到这些诡秘的路上去。既云诡秘,就得单独行动;久而久之,大家见怪不怪,御驾一两天不露面、无足为奇;而皇帝却是单身一个人陷在江彬手中,不测之祸一发,神仙都难救了。
“我听说,江彬在鼓动万岁爷上登州去看海市蜃楼;果然被说动了,不但胶东的百姓大道其殃,更怕万岁爷要坐船出海,风涛险恶,危险万分。马先生,你说。那时怎么办?”
“登州的海市蜃楼,连秦皇、汉武那样精刻、智力过人的人,都为所惑;万岁爷当然也为动心。这件事,倒是要趁早设法打消。”
“就打消了这件事,江彬还会出别的花样,防不胜防。马先生,”张永拿手按在他膝上,“想起乘舆失陷,有力难使,我真是寝食不安!”
这意味着如何防止江彬劫持皇帝,作乱造反,窃国篡位,张永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马大隆身上,期待着他能策划出一条万全之计。
意会到此,马大隆的心情很复杂,既感动,又兴奋,又有责任沉重、不胜负担之感。
“张公公,”他只能先这样安慰他,“凡事豫则立,就怕掉以轻心,祸起不测,悔之已退。只要张公公有此警惕,事情就不要紧!”
“话是不错。可是光有警惕之心也不行,得想办法才好。”
“慢慢想,平心静气,冷冷静静地想。”马大隆定定神,一面思索,一面说,“我想,江彬总也知道,号令不行,就请他做皇帝,他也干不长的。所以江彬如果想造反篡位,他一定先要想到,做了皇帝会有哪些人听他的话?在京的大臣,固然可以学宸濠的样,用生死来威胁。可是在外的封疆大吏,又有几个人肯接受伪命?就是在京大臣,照我看亦有许多宁死不屈,如梁阁老那种风骨铮铮的铁汉。是则,江彬在图谋大事之前,必定先有一番布置。张公公,你道是与不是?”
“你的意思是,眼前还不要紧?”
“不是这么说,要紧不要紧,危险不危险,要看江彬是不是布置妥当了?”马大隆问道:“张公公,这一点,你总该很清楚吧?”
张永舒了一口气,“照这样说,眼前确是还不要紧!”他说,“江彬除了边军以外,我想内自内阁六部,外到总督巡抚,都还没有什么勾结。”
“既然如此,张公公你不妨从容应付,操之过急,或者过分张皇,反倒打草惊蛇,会激出变故。”
“是,是!”张永矍然改容,“马先生见教,高明之至。”
“不敢当。”马大隆笑道,“只为我爱君之心,不如张公公之切,反倒能够冷静思量。”
“说实话,”张永蹙眉低声,“当今这位万岁爷,唉,不提也罢!总而言之,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皇真正是有道之君;就这么一位宝贝儿子!如果另有皇子,我都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对于当今皇帝,异常不满,如果孝宗不是独子,而另有皇子;他甚至会主张废掉这位“宝贝皇帝”,另立先皇之子为帝。
“马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过眼前虽还不要紧,却总须想个根除后患之计。这,”张永起身长揖,“我为国家、为先皇,跟马先生致谢。”
马大隆逊谢不逞,避席答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总尽心就是。张公公,我们先小酌数杯。”
马大隆很讲究饮撰,用手制的风鸡、鱼干、松子、腌菜之类,佐以亲自配方炮制的药酒;与张永且饮且谈,先打听江彬手下的谋士是什么人。
“他手下的谋士不多,有一个是不第的举人,小有才具、牢骚甚大;再一个也是我们内官,本来在谷大用手下,不知道怎么投靠过去了?此人名叫冯泽,能言善道,跟各部的官员很熟;倘或江彬要想勾结什么人,大致会叫冯泽去活动。”
“那个不第的举人叫什么名字?”
“叫赵之静。”
“此人是不第举人而有牢骚,当然是因为功名不遂之故。我在想,如果能够弄个关节给他,让他考上举人,牢骚自然就没有了,也不会帮江彬造反了。”
“话是不错!可是今年不是大比之年。”
“那就给他官做。”马大隆说,“张公公不妨找他来,问他要做什么官,想法子如他的愿;这一来,赵之静不就归入你门下了?”
“啊!啊!不错。准定照此行事。”张永又问:“冯泽呢?”
“冯泽不足为忧,既是内官,如何逃得出你的掌握?”马大隆说,“倒是有一条以防万一的救急之计,宜乎从速布置,愈快愈好!”
“是啊!”张永很兴奋的说,“我就是要有这么一条锦囊妙计,才能安心。马先生,请你快说。”
马大隆却不肯直截了当地指点,先问:“江彬家眷可在京里?”
“在。”
“他家有些什么人?”
“老娘、老婆、妾、四个女儿、一个独生儿子。”
“那好!”马大隆将声音压得极低,“张公公,你千万须挑机警干练而又妥当可靠的人,拿江彬全家看守住。平时丝毫形踪不可露;紧要当口,一下就能把他全家弄到手。这是以毒攻毒,劫持对劫持的一条救急之计。”
“啊!啊!好个以毒攻毒!此计妙得好。”张永凝神想了一下,觉得不妥,“不过,到了那时候,江彬只说吓唬他的,不信这回事,又待如何?”
“那时候,你就拿朱谕给他看,显然我们早就看出他心怀叵测,预先已埋下伏兵。如果他敢动万岁爷一根汗毛,问他:他的老娘和他的独生儿子还想不想活?”
“办不到,万岁爷决不肯下这么一道朱谕。”
“不要紧!张公公,反正这道朱谕备而不用,平时又不拿出来,无人识得真假。”
“可是江彬认得御笔。”
“这也不要紧,我自有法子。”
什么法子?张永想了一会才明白,“马先生,”他问,“你的意思是仿照万岁爷的笔迹,假造一张朱谕?”
“是!这件事,我也还在行。你弄几张万岁爷的手谕来,等我看一看,保管乱真,不能让江彬识破。”
“可又有一件。要用到这张朱谕,万岁爷已经在他手里了;他如不信,去问万岁爷,戏法不是拆穿了?”
“不碍!万岁爷不知其事,也可以看作万岁爷不肯承认,这也是情理之常。”马大隆的花样很多;这时又想到一着棋,“还有个取信于江彬的法子,要所派监视江家的人,十日一报江家的动静,譬如哪天有江彬的家书、江彬送了些什么南方珍物孝敬他母亲之类,臣细不遗,越多越妙。这一下,江彬难道还不肯承认,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在你张公公手里?”
“是,是!”张永很欣慰地,“这样做法就万无一失了,万岁爷的手谕,我那还有四件,回头派人送来。明天下午,我再亲自来承教。”
当天晚上,张永派一名贴身亲信,送来一个上了封条的紫檀拜盒,当面将拜盒及钥匙交了给马大隆;还带来一句话:“张公公说:拜盒中的东西,只能马先生一个人看。”
“我知道,我知道。请你上复张公公,我一定遵办。”
伪造上谕,是灭族的罪名,马大隆丝毫不敢轻忽,连由一部瞒着。直到夜静更深,道童都熟睡了,方始关上房门,打开拜盒,内中有皇帝的十来道给张永的手谕,有朱笔、有墨笔;另外是五张上用的笺纸;。一支旧朱笔;一锭朱砂特制的墨,想来亦都是皇帝惯用之物。这样伪造成功的朱谕,便越发逼真了。
于是马大隆潜心玩索,既要学皇帝的笔迹,又要学皇帝的语气。体味有得,试着拟写;一遍两遍,直到上十遍,自己方始满意。收拾拜盒上床,已是曙色将透;一觉醒来,时已过午,正在盥洗之际,张永已经悄然来到。
“怎么?刚起身?”
“是的。”马大隆答说:“三更天起来‘修炼’,直到天亮才‘功德圆满’。故而起得迟了。”
这是隐语,张永很欣慰地说:“好,好!今天我没事,可以多谈谈。”
马大隆匆匆盥洗,将张永延入内寝;取出拜盒,拿他所拟的朱谕递给张永。只见上面写的是:“江彬居心不善,伪称仙缘,诳朕入牛首山,迹近戏侮,实为可恶。今江彬窃弄兵权,朕躬在外,不能不隐忍自重。唯其居心叵测,不能不防;着即密派妥人回京将江彬家小暗中看住。倘若江彬有何不轨道谋;可即便宜行事,将其家小先诛后奏。事关切要,毋得丝毫怠忽。切记,切记!”另外一行是“右谕张永”;再一行由顶格写起“正德十五年二月十一日御笔”。
“好极了!”张永笑道:“如果我不知有这回事,有人拿这东西给我,我亦会当是真的。”
“张公公,这可真是‘事关切要’,丝毫疏忽不得,请你仔细看,尽量挑毛病;有不妥之处,趁早可以改正。”
张永果然又仔细看了一遍,摇摇头说:“没有毛病,字像话也像。万岁爷就不称家眷而称‘家小’”。
“那么请张公公也仔细收好!”
“是的。我不会疏忽。”张永亲自将伪造的朱谕,收入拜匣。
“张公公,”马大隆问道:“保护圣躬,责任甚重;果然到了要保护的那一刻,得有个得力帮手,才能铺排得开。这一层,不知道想过没有?”
“怎么没有想过?奉烦足下,不就是在找得力帮手?”
“我只能未雨绸缎,替张公公在幕后出出主意,到了紧要关头,帮不上忙。”
这句话又勾起了张永的心事,沉思了好一会说:“马先生,你的见解很高!我仔细想了一下,帮手虽多,但诚如所云,紧要关头帮不上忙。譬如说,梁阁老,哪怕是宰相,到了那时候,有权发挥不出,亦就等于无权。如今我倒又要请教,照尊意,我还该找哪些帮手?”
马大隆点点头。对于这一问,他一时亦无从回答,得要从头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