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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奉陪、奉陪。”
于是临江去找了个酒楼,把杯凭栏,看大江东去;马大隆回想昔日繁华,想到朱宁抄家杀头,不胜今昔之感,亦有牢骚要吐,便将自己的身世,都说了给王阳明听。
“原来如此!国士待我,国士报之;马先生待朱宁,亦算仁至义尽了。”
“如今是一蟹不如一蟹,江彬、张忠之流,更恶于朱宁;似先生等忠良,必不为小人所容。”
“唉!”王阳明叹口气,“如果此时地底下有个洞,可以让我窃负家父而逃就好了。”
“嗟!”马大隆很注意地问,“果然下手了!可得闻乎?”
“有何不可?”王阳明将江彬、张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听完,马大隆问道:“那么请问,先生你如何以自处?”
“疆臣守上有责,百姓穷困待救,我想尽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王阳明愕然,但很虚心地说:“请马先生指教。”
“此中必定有诈!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来,明白如见。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当,又做第二个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说不定——”马大隆突然停住,很谨慎地四下张望。
王阳明奇怪、刚要发问,只见马大隆摇 手使个眼色,示意他禁声,便不再开口了。
“我疑心,张忠已派了人窥伺,那厢有个家伙,獐头鼠目,一双贼眼只往我们这面看,必非善类,须当小心。”
王阳明久经患难,人情险谲,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应付,所以听得马大隆的话,连头也不回,只举杯相邀;为的是一回头去看,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们先吃酒。”马大隆声音放低,“听我一言之劝,如何?”
“是,是!正要求教。”
“九华近在飓尺,愿奉陪一游。”马大隆说,“再请修书一封,专足送交张永,道明行踪,这就不虞小人馋言了。”
“好,好!”王阳明欣然相许,“久闻九华之胜,不可错过。有几件大事正好在尘俗不到之处,细细思量。”
于是马大隆喝干了酒,抢着做东惠了帐,两人起身下楼。这时王阳明才看到马大隆所说的那个人,眼神闪烁不定,只跟着他们两人的踪影转,果然可疑。
“阳明先生,”走过那人桌前,马大隆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明天我就不来送行了,下个月到了南昌,再来奉扰。”
王阳明诧异,何出此言?正想回头问个究竟;蓦然意会,其中必有缘故,且先附和着再说。
于是,他点点头答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下了酒楼,马大隆方始露出诡秘顽皮的微笑说:“我是恶作剧。如果我的猜测不误,此人必是张忠、许泰派来的狗腿子。刚才听得这话,信以为真,回去一报,连张忠、许泰都要上当。”
“原来如此!”王阳明觉得无故叫人上当,似乎于理不合;但当然没有回去跟那人说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为今之计,唯有依照原议行事。首先是写信告知张永,这就有疑难了,如果张永有事要联络,九华山中,何处去通音讯?
“不要紧!”马大隆说,“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阳之地,名为老田,那里有几百家人家,都姓吴,不知何年,阎族避乱到此,定居已几百年了。吴家的族长,是我的朋友,以他那里作为联络处。”
王阳明如言写明,派从人专程到南京投书;自己带一个书僮随着马大隆潇潇洒洒地,经由池州去探九华山。
这九华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莲花;但几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来游,改名九华,赋诗形容,才成为一座名山。在船上谈到这段掌故,王阳明感慨甚深,说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触动一个劝马大隆出山的念头。
“马先生,”他说,“如道你是九华,我愿窃比于李清莲。你智计过人,何不出来做一番事业?如今盗贼四起,阎阎不安,就为百姓,你也该尽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马大隆很感动地说:“不过赋性疏懒,最不耐官场那套仪节,所以未出家时情愿做清客。虽说伺候贵人,也得贵人合我的脾胃;合则留,不合则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闲云野鹤,更穿不来红袍,戴不来乌纱了。”
“可惜!”王阳明黯然,“时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过?”
提到这一点,不觉触动了马大隆的雄心,“阳明先生,”他说,“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劝得朱宁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这几个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该弃而不顾;索性拿它烧掉,能让朽木发出火来,哪怕只是供人烧一顿饭吧,总算也尽了朽木之用。你道我这个想法如何?”
“这,”王阳明摇摇头,“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为善?”马大隆率直说道:“阳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说过,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为善?”
王阳明不愿争辩,而且也觉得马大隆的话不无道理,值得细细去想。所以只虚心地说:“或者是我错了!容我慢慢参详。”
是这样的态度,马大隆倒觉得自己修养不够,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乱语。心性之学。我不配谈。”
“哪里,哪里!”王阳明心想,此人确是个人才,既不能劝动他出山,就不可放过机会;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请教。
第一等大事当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个江彬在皇帝左右,随时可以发生篡弑之事,不安极了!王阳明自平宸濠,听说御驾亲征,刻刻难释于怀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妨问问马大隆。
“马先生,外贼虽去,内贼犹在。请问如何得以清君侧?”
“啊,啊!”马大隆有些受宠若惊了,“阳明先生何得以这样的大事垂问?”
“天下人议天下事,而况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过若论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说,那是大臣之事;要说到治小人、治恶人,我倒专长。”
“是,是!”王阳明说,“这么说,我是请教得对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何以不说下去?“
“阳明先生,我说了你一定不肯见听。何以故呢?因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为。”
“只要有益于国,亦不见得不肯为。”
“好!那我就妄言之。”马大隆说,“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苏杭淮扬等处,多佳丽之地,不借千金,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论貌,、仪态万方;论态,宜喜宜嗔;论艺,吹弹歌舞;论性情,宛转随人;再还要一样,就不便说了!”
“但说无妨。”
“阳明先生,你是道学先生,不过是真道学,或许知道。扬州买妾,讲究所谓一‘瘦马’,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王阳明答说,“只不知何谓‘瘦马’?”
“‘瘦马’者活马也!这匹活马一骑上去,又蹦又跳,只为瘦得不胜负担,只想把骑在马上的人掀下来,故而只见马腰往上挺、往下落。骑在马上的人不曾掀下来,反倒有腾云驾雾之乐。此所以贵乎‘瘦马’!”
“原来如此!却又与买妾何干?”
“嗐!阳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学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马’,到了床上是什么样子?”
“啊,啊!”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瘦马’是形容床第的事。”
“对了!那女子色艺双绝,性情温柔还不够,还得要会床第功夫。扬州的老鸨子都会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绝色女子教会了,进献皇上,包管‘六宫粉黛无颜色’。”
“嗯,嗯!”王阳明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畅行其志了!”马大隆说,“她说要杀江彬,皇上就会杀江彬;她说要杀许泰,皇上就会杀许泰。”
“马先生,”王阳明笑道,“让你说中了,此计虽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马大隆很注意地问,“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约定,反受了江彬、许泰的笼络,岂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话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马大隆问,“第三呢?”
“第三,”王阳明从从容容说,“我是国家大臣,也有些门生弟子从我切磋议论。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风气,所关不细。至于我与门生讲学,一再提撕的,无非‘去人欲、求无理’六个字;谁知自家做去,却是背道而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诚,知行原是一件事,无端拿来分做两截;说的正经话,行的荒唐事,人人齿冷,个个摇头,我数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学问,毁于一旦,这个理怎么说得过去?”
“佩眼、佩服!阳明先生,你若不说这第三层不敢的道理,我只当你爱惜羽毛,也还是个‘私’字、‘欲’字。”
“岂敢!某虽不才,还不敢如此自欺。”
“言归正传。”马大隆道:“阳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质天日,必以江彬忧,然则清君侧的计将安出呢?”
“我有个最后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数他的罪恶,请立降圣旨,置之于法;倘或皇上不纳谏,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为他抵罪。”
“计之左矣!”马大隆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阳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怀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么到得了御前?”
“是,是!”王阳明很诚恳地,“原是拙计。”
“也不算太拙。”马大隆笑笑,又不说下去了。
“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计?”
“计倒不奇,在乎决心。”马大隆说,“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