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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怕,一切有我!”
他拍拍来旺的肩说,“说话不要急,一口咬定,包你没事还有赏。”
“你老放心!”来旺人小鬼大,拍一拍胸脯说:“这档子小事,我顶得下来,砸不了的!”
到得御前,神色泰然,跪下磕头报过名,只听皇帝问道:“这包酱羊肉是你找到的?”
“是!”
“那么多人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什么,你倒是一进去就找到了!”
“回奏万岁爷,奴才的鼻子最灵,一进去就闻到了香味。”来旺答说,一钻到那和尚的铺位底下才找到。那包肉藏得很严,所以别人找不到。“
这套鬼话,入情入理,但皇帝总觉得清江浦这地方犯嫌疑,第一、和尚偷荤,只要有肉就可解馋,特为远到清江浦去买包酱羊肉,带回寺里来吃,未免不近人情;第二、随从的太监,刚从清江浦到此,倒是很可能带得有酱羊肉。
因此,他觉得这桩官司,还得求证,想了一下说:“你说你鼻子很灵,我倒试试。”御手往口袋中一探,掏着一样东西,握在掌中,向前一伸:“你猜,我手里是什么?”
“奴才用不着猜,闻得出来。”来旺使劲嗅了两下,他的鼻子很灵,确非虚语,为了自炫其能,故意这样说道:“奴才知道了,可是不敢说。”
“这,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是刘娘娘的一个豆蔻盒子。”
皇帝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是刘娘娘的?”他伸开手掌,果然是个很精致的金豆蔻盒子。
“因为豆蔻盒子上有胭脂花粉的香味。”
皇帝将金盒凑近鼻孔细嗅,果不其然,便笑着说:“好家伙,你这简直是狗鼻子!”
“万岁爷,”吴经接口说道,“豆蔻盒子上的粉香都闻得出来,酱羊肉的味儿更应该闻得出来了。”
一句话扫光了皇帝脸上的笑容,“对了!”他说,“足见不是冤枉!好可恶的贼秃。”
一见龙颜震怒,从一得以下,所有的和尚都吓得发抖,吴经却又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竟敢在万岁爷面前抵赖,胆子太大了。”
“可不是!”
“上方寺和尚不守清规,欺君罔上,候旨发落。”
“这座寺就该拆掉。”
“喳!”吴经响亮地答应着。
“和尚交僧纲司,勒令还俗。”
“喳!”吴经问道,“偷荤的和尚,请旨,要不要办罪?”
“怎么不要?交给扬州府就是了。”说完,皇帝起身就走。
锦衣校尉,一阵风似的扈从着皇帝走了;吴经也上了马,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老和尚,你等着来拆你的寺吧!”
一得大起恐慌,拉住吴经一条腿不放,“吴公公,吴公公!”他说,“你得救一救上方寺!不然,老僧死在马前。”
庞眉的老和尚,作出哀声;吴经一时不忍,发了善心,无可奈何地说:“你亲耳听见的,圣旨哪个敢违!教我如何救你?”
“这,老僧就不知道了!老僧只知道求吴公公相救。”
吴经沉吟了好一会,忽然喜孜孜地拍掌说道:“有了!有一条计策。不过,也得靠你自已。”
他重新下马,悄悄为一得授计。讲了好半天才讲完,上马回城,找到锦衣卫指挥要二十个人;又通知扬州府征召泥水木匠各五十人,带齐斧头锯子,第二天一早齐集,到上方寺去拆屋。
次日黎明,人手齐备,吴经亲自率领,装模作样地到上方寺打了个转,仍旧带着人回城,到“镇国公府”去见皇帝复命。
“上方寺拆掉没有?”皇帝一见面就问。
“奴才带着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水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里一看,不能拆。”
“为什么?”
“上方寺好热闹!”吴经说,“有一德为万岁爷祈长生的法会在开。”
皇帝还未答话,刘美人已喜孜孜地问道:“可是‘打水陆’?”
“是。”
“啊!真太好了。”刘美人越发欢喜赞叹地,“难得,难得!”
皇帝却茫然不解,“什么叫‘打水陆’?”他问,“莫非是兴建水陆道场?”
“正是,俗称‘打水陆’。”刘美人说,“我还是五六岁的时候见过”
“听你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的!”
“罪过,罪过!”信佛甚虔的刘美人合掌当胸,“一件极郑重的事,怎说好玩不好玩?”
吴经见她出言率直,深怕扫了皇帝的兴致,赶紧接口说道:“若说热闹,倒也真热闹。”
一听“热闹”,皇帝的心便热了,“你倒讲!”他拉着刘美人的手说,“是怎么个热闹法?”
“这,一时哪说得尽?”
“慢慢儿说好了。”
“兴建水陆道场,施行水陆大斋,是梁朝有个皇帝叫… ”
“梁武帝。”皇帝接口。
“原来,万岁爷知道的!”刘美人说,“又何苦逗我白费口舌。”
“哪里,哪里!”皇帝忙分辩,“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万岁爷怎么一口就说梁武帝?”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门盛会,如果与梁朝的皇帝有关系,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听得这番解释,刘美人的误会方始涣然,点点头说:“还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帮着梁武帝定下兴建水陆道场的一切规矩,奉请十万法界帝王圣贤,文臣武将,三教九流,贵贱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来受食,所以又称水陆大斋。”
“原来是大大地请一回客!”皇帝问道,“这可又为什么呢?”
“为了结缘啊!延生、荐亡,都可以打水陆。所以江南富贵人家为父母做寿,往往打一场水陆。”刘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问吴经,“上方寺为万岁爷延生兴建的疏头,上面用什么人出面?”
“这,”吴经有些茫然,“待奴才去问了来回禀刘娘娘。”
“慢点!”刘美人想了一下发生疑问,“兴建水陆道场,是一场大功德:好麻烦的事,哪能说办就办?”
这一问更问得吴经着慌。他只知刘美人信佛甚虔,却想不到她对作佛事如此内行。本来授与一得的密计是,借“打水陆”的名义,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个场面来,暂作搪塞;如果皇帝与刘美人要来拈香,先得斋戒三日。趁此工夫增添补益,也还来得及。此时当然还是照原来的步骤行事。
想停当了,便硬着头皮撒个谎,“好教娘娘得知,”他说,“上方寺里原是有预备的,只为万岁爷要拆他们的寺,所以提前来办。”
“这是为什么?”刘美人诧异地问皇帝,“上方寺犯了什么罪过,要拆他们的寺?”
“那里和尚不守清规,偷荤吃腥。”
“有个和尚不守清规。”吴经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让刘美人了解,偷荤吃腥亦仅仅只是一个和尚而已。
陪侍多日,相随千里,皇帝如何好恶作剧,左右近侍如何导帝为恶?刘美人完全明了。心知这是上方寺的一场无妄之灾;而救了他们这场灾难,却真是一场大功德。
这一来,吴经支吾其词的苦衷,也就能够体会得到,而不必再问下去了。略想一想,转脸说道:“万岁爷,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你说!”
“既然上方寺有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负他们。不过佛门亦讲忠孝;要启建延生法会,理当老太后当先。”刘美人说,“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刹,那里有好几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机会难得,不如万岁爷具名,延请金山寺的高僧,到上方寺来打一场水陆,为老太后延生祈福。万岁爷意下如何?”
“应该,应该!”皇帝欣然乐从。
经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祸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刘美人怕吴经等人,借此机会又大肆骚扰,为作法事而作孽,罪过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两银子,嘱咐吴经转交上方寺作为打水陆的用费,同时严切告诫,绝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财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这等事,一定奏请皇帝,重种治罪。
于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亲自渡江,到金山寺请来三位高僧,主持内坛。择定黄道吉日,启建“法界圣凡冥阳水陆普度大斋盛会”;疏头上具的名是“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偕夫人刘氏”;而“延生信人”却是“母后当今慈寿皇太后”,合并而观,不伦不类也就顾不得了。
到得启坛之日,一条蜀冈山阴道上,热闹非凡。因为启建水陆道场,仪典繁重,糜费甚大,是难得一见的盛会,所以信佛的,固然决不肯错过这个瞻礼的机会;不信佛的亦要来开开眼界。尤其这一盛会是皇帝与爱姬所发的愿心,更为难得;就为了一瞻天颜,亦值得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头一天就来拈香的,随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门外排班恭候。大驾一到,只见彩幡高挂,钟鼓齐鸣;坛里坛外,设着十几处经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长案,陈设着种种珍玩,各式各样的水果素食;平金绣花的桌围椅帔,在明晃晃的红烛与宫灯光焰照映之下,格外华丽夺目。各棚所念的经不同,但不管是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法华经,念经的和尚,一律大红袈裟,在大块檀香的氤氲中,梵音高唱,庄严无比。这番热闹繁华,有声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场“过锦”更来得令人兴奋。
在一得导引之下,皇帝在挂满仙佛妖魔、圣贤凡庶等等众生相画幅的内坛中,与刘美人双双拈香行礼,随喜各处;然后进入净室用斋。不御荤腥,皇帝倒还能忍耐;没有酒喝,喉头可就痒得难过了。
“万岁爷,千万忍一忍!不然,一场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祸。”
听得这话,皇帝倒有些懊恼,不该打这一场水陆。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干咽两口唾沫,将酒虫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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