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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也好,刘瑾也好,真所谓富贵如浮云,飘散无常,此皆由于无根之故。古人有言:”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蕙娘如果不死,色衰爱弛,境况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总之,靠人的事,哪怕是靠皇帝也是靠不住的。“
“连靠皇帝都靠不住!”这话让朱宁惊然心惊,便即问道:“马先生,你的意思是人要靠自己?自己又怎么靠得住呢?”
马大隆一怔,心里在想:这样聪明的人,怎会问出这种话来?但念头一转,恰好有话可答:“我出家修道,就是想靠自己— ”
“那好啊!”朱宁迫不及待地说:“马先生请你好好跟我讲一讲。”
“讲起来话长了!一部历史,尚且不知从何说起;一部‘道藏’,四千三百多卷,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倒也是实话。”朱宁定定神,问起他感兴趣的事,“马先生,捉鬼拿妖,修炼采补是怎么回事?”
“这,干殿下可是问道于盲了!宗派不同,我不敢瞎说。”
于是,道家的宗派,便成了一个话题的开头。原来道教有南北二宗,南宗起于辽,祖师叫刘海蟾;北宗起于金,祖师姓王,道号重阳子,所以人称王重阳。
“慢点!”朱宁打断他的话问,“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难道不能算一派?”
“是!到了元朝,分为三派,一派就是世称‘正一真人’的天师道。不过照我看,天师道无非南宗的巨擘,与北宗大不相同。”
“不相同在什么地方?”
“南宗在家,北宗出家。南宗道士,饮酒食肉,一如在家,称为火居道士— ”
“那,”朱宁又插嘴了,“可以不可以取妻生子呢?”
“当然,若不能取妻生子,小张天师从何而来?”
“啊!啊!”朱宁笑了,“说的是。”
“北宗是出家道士,所以称为‘全真’。”马大隆说,“道教不分南北,都以性命双修为宗旨,命者寿命,换句话说,修道希望长生不老,这个目标是相同的,不过手段各异。修炼采补,是火居道士之事,全真则纯然清心寡欲,以求长生。”
“这样说,‘全真’应该亦有戒律。”
“正是。”马大隆说,“‘全真’的戒律甚多,有一百八十戒,不过通常奉行的是五戒:不得杀生,不得嗜酒,不得口是心非,不得偷盗,不得淫色。”
“这样说起来,马先生,我今天特为了御厨,专诚请你的这番心意,看来是完全落空了!”
“言重,言重!”马大隆稽首答说,“干殿下的险情盛意,早就拜领,不在乎一顿盛撰。好在贫道出家与佛子出家不同,心向碧落,人在红尘,以后还是可以常常来往。”
这一说才又把朱宁的情绪鼓舞了起来。另外设了素斋清茶,谈谈养生之道,清心之方,欢聚到三更方散。
到得第二天,朱宁特为备办了四套单夹不同的精美道装,两枝玉暂,一具牙柄拂尘,一副奇捕香手串,亲自去面送马大隆。哪知人去楼空,说是一早就动身出京,云游名山去了。
朱宁惆然若失,累日不欢。幸喜刘瑾的逆案,由于张永与李东阳内外协力,波澜平静,株连不多,而朱宁亦能脱然无累,得宠如故。
※ ※ ※
皇帝的日子又过得很兴头了。
他很忙,一早要上教场— 教场就在豹房附近,三海之西,有一大片空旷的地方,设立东西两座教场,名为“东官厅”、“西官厅”。东官厅归太监张忠掌管,操练京军,但皇帝所看重的是在西官厅操练的边兵。
原来京军自景泰年间经于谦大力整顿以后,至今三十余年,已经暮气沉沉,徒耗粮的,不能得力,所以京辎群盗并起,兵部特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的边兵剿匪,果然收功。
皇帝好武,见边兵瞟悍善战,不肯放回原地。大学士李东阳上疏力谏,认为边防至重,非精兵防守不可。调来剿匪,是一时权宜之计,如果“久假不归”,九边空虚,敌人长驱直入,震动京师,为患不堪设想。可是皇帝不听,硬是留住了四镇边兵。
这四镇边兵,名为“外四家”,此外皇帝又选用年轻力壮的大小太监,自立一营,名为“中军”。每天一早一晚,两次下操,鼓噪发炮,惊动九城,宫墙之内,刀光闪耀,旗破飘拂。太后对这件事很不高兴,认为是天下要动干戈的不祥之兆,说过皇帝几次,然而只要皇帝陪个笑脸,太后就说不下去,等于未说。
因为“外四家”深受重视,所以有好些边将得宠。其中有个宣化府人氏江彬,是大同一军中的游击,在两淮剿匪时,身中三箭,其中一箭由颊上射入,耳旁穿出,江彬拔箭再战,勇冠一时,更为皇帝所赏识。
江彬的得蒙皇帝赏识,是由于朱宁的引荐。当四镇兵追流寇到两淮,在南通狼山一战大捷,班师回防,经过京城,兵部奉旨犒劳边兵,江彬趁此机会,送了朱宁一个大大的红包,得以进入豹房去谒见皇帝。同时进谒的边将,还有一个许泰,他跟江彬一样,能近御前,全是红包的效力。
皇帝好武,可是平时所接近的京营武将,大多养尊处优,虚有其表。一看江彬、许泰那种真材实料的体魄武猛,恍然大悟,什么叫做“猛将”。当即便将两人留了下来,江彬矫捷强狠,能说善道,更为得宠,连升三级,官拜都指挥金事,率领四镇边兵,称为“总管”。又赐国姓,改名朱彬。许泰亦是都指挥佥事,掌管西官厅,实权比江彬差得多了。
这一来,朱宁便大感威胁了。眼见江彬的宠信,日甚一日,自己有相形见绌之势,而且江彬为人狡黠,一旦势力凌驾而上,自己必遭排斥。为了先发制人,常在皇帝面前说江彬短处。
江彬虽有许多短处,贪残凶狠,其人很难相处。可是皇帝只看到他的长处,看不到他的短处,所以朱宁的话,并无多大效用。
然而朱宁的短处,却在无意间暴露无遗——有一次,皇帝忽然兴起,要入虎槛中去捕虎,左右苦谏不听,只得将笼子打开,放皇帝入内。
皇帝虽以豹自命,究竟不是豹子,力不足制虎,人兽相对,看那头大虫张牙舞爪,作势相敌时,不由得胆怯不前了!
“小宁儿,小宁儿!”皇帝大喊。
朱宁就在虎槛外面,“来了,来了!”他口中答应,人却不进去,只在那里张皇瞻顾。
不过,他的样子,皇帝看不到。因为他在皇帝背后,而皇帝不敢回头,也不敢移动一步,只要动一下,老虎就扑将上来。唯有这样坚持相对,才能镇慑老虎,得保一时之安。
“小宁儿,小宁儿!”皇帝喊得更急。
朱宁无奈,不能不硬着头皮救驾,正要移步时,闪出一个人来,直奔上前,挡住皇帝。老虎一惊,掉头而走,缩在一边。
这个人正是江彬,一面监视老虎,一面大声说道:“万岁爷请往外走。”
等皇帝安然脱离虎槛,大家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他好面子,不肯承认是江彬救了他。
“我对付得了它!何用你来插手?”
话虽如此,心中有数,朱宁的忠心、勇气、武艺都不及江彬。可是在豹房的复道秘室中讲求声色,朱宁就比江彬来得有用了。
※ ※ ※
由于朱宁的荐引,锦衣卫的都督同知于永特蒙召见。于永是色目人——这是元朝传下来的名目,蒙古人与汉人以外,其他各族人等,都称为色国人,于永是个回回。
召见的原因是,于永精于“房中术”。促膝密陈,大谈一夜可彻十女的素女经,皇帝大为高兴,即时便有跃跃欲试之意。
“万岁爷,”于永说话很粗鲁,“玩过维吾尔女人没有?”
“没有。”
“太好了!”于永翘一翘大拇指,“维吾尔女人高头大马,皮肤白,鼻子高,眼睛大,上床‘活’极了。”
“好啊!”皇帝急急问道:“到哪里去找?”
“多得很。”于永想了一下说,“臣去找好的。会歌会舞,万岁爷一定中意。”
于永是想起有个后军都督吕佐,是维吾尔人,家中少女甚多,出色的亦不少。便即假传圣旨,一共挑选了十二个人,送到豹房,一个父刚健婀娜,兼而有之,用西域的乐器,献天山的歌舞,别有一种浓郁的乡土风味。好新奇的皇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下子就着迷了。
所迷的自然不止于歌喉舞步,还有明眸皓齿、雪肤花貌、与衾枕之间迥异于中土女子的别样风情。这样,皇帝便更要求索回疆佳丽了。
“公侯伯爵家,色目女子多得很,”于永献计,“万岁爷只要降旨,以教舞为名,把她们都找了来,看中了谁,留在宫里,不放回去,谁敢讲话?”
皇帝欣然嘉纳,如计而行。于是京中勋臣家,凡是籍设入官而分赐功臣的色目妇女,不论已未婚配,有子无子,只要年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身无残疾的,一律要送到豹房,听候选取,教习西域歌舞。结果许多勋臣的爱姬宠婢,都被纳入后宫,而于永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有天晚上,皇帝在豹房把杯观舞,酒到微酣,忽然想起一件事,顿时心痒痒难以按捺,喊一声:“于永!”
“臣在。”
“你家有个很漂亮的女儿,怎么不送进来陪我喝酒?”
于永确有个姿容曼妙的女儿,是赖不掉的,而且也知道一定有人为了报复,在御前进了馋言,所以皇帝开出口来,才有这种不满诘责的语气。如果应付不善,眼前便是一场大祸。
警觉到此,立刻在脸上堆足了笑容答道:“臣女相貌也还看得过去,只为体弱多病,不敢进奉。臣马上让她进来伺候就是。”
说罢,退出豹房,急驰回家,回到家跟妻子商量,于太太视爱女为心头肉,一入深宫,永难见面,如何舍得?当时便哭将起来。
一面哭,一面骂,“老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