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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尚未得到,而电视荧屏突然变得不安份起来,电波一片紊乱。浅井爱丽的轮廓约略模糊,微微颤抖。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异,回头四下打量。仰望天花板,俯视地面,而后看自己摇晃的双手,盯视失去明晰度的自身轮廓,脸上现出不安的神情。究竟要发生什么呢?“唧唧唧唧唧”那种刺耳的杂音越来越高,好像遥远的山丘上又刮起大风。连接两个世界的电线在剧烈地摇动其接点,她存在的轮廓也因此又一次受到了损坏。实体的含义正在被蚕食。
“快跑!”我们不由得叫出声来,把必须保持中立这条守则忘去一边。声音当然没传到她那里,但爱丽自己已经觉察出危险,准备从那里逃跑,快步向什么地方跑去——大概是门那边。身影从摄像机的视野中消失。图像迅速失去刚才的清晰,急剧摇晃,扭曲变形。显像管的光渐次淡薄,缩小成小小的四方窗口,最后彻底消失。所有信息归于零,场所撤回,含义解体,世界远离,剩下来的惟独麻木的沉默。
另一场所的另一时钟,挂在墙上的圆形电子钟,时针指在4时31分。白川家的厨房。白川解开衬衫领扣,松开领带,独自坐在餐厅桌前,用羹匙舀起纯白色酸乳酪吃着。他没用碟子,将羹匙插进塑料容器,直接送到口中。
他目视厨房里的小电视。酸乳酪容器旁边放着遥控器。荧屏上推出海底图像。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深海生物:丑陋的、美丽的、捕食的、被捕的。装载着高科技器材的科研用小型潜艇,高强度投光器,精密的机械手。大自然实录节目:《深海里的生物们》。声音则被消掉了。他一边往嘴里送酸乳酪,一边面无表情地追逐着电视图像的变化。然而,他的脑袋在思考与此不同的问题——逻辑与作用的相互关系。是逻辑派生性地带来作用呢?还是作用在结果上带来逻辑呢?他的眼睛虽在追逐电视图像,但实际看的是远在图像后面的东西,看的是大约一公里外的什么。
天黑以后 第十四章(2)
他扫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4时33分,秒针在钟盘上流畅地旋转。世界在不间断地、连续性地前行。逻辑与作用无间隙地连动,至少在此时此刻。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1)
凌晨4时33分
电视荧屏仍在播映《深海里的生物们》。但那不是白川家的电视。屏幕大得多,是“阿尔法城”旅馆客房里放的电视,玛丽和蟋蟀两人半看不看地看着。她们分别坐在扶手椅上。玛丽戴着眼镜,运动夹克和挎包放在地板上。蟋蟀以苦涩的神情注视《深海里的生物们》,后来没了兴致,用遥控器接二连三换频道,但由于是早上时间,找不出特别有趣的节目,于是泄气地关掉电源。
蟋蟀说:“怎么,不困?最好倒下多少睡一会儿。阿薰就在休息室里睡得很沉呢。”
“可我现在还不那么困。”玛丽说。
“那么,喝杯热茶?”蟋蟀问。
“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茶任凭多少都有,用不着客气。”
蟋蟀用袋装茶和暖水瓶的水沏了够两人喝的茶。
“你工作到几点呢?”
“和小麦搭伴儿从晚间十点做到早上十点。留宿的客人离去后,收拾好就完事了。这当中可以小睡一会儿。”
“在这里做很久了?”
“快一年半了。这不是个能在一个地方做很久的活计。”
玛丽停顿一下又问:“呃——,问问私人事没关系吧?”
“不碍事。不过,也许有的不好回答。”
“不会不愉快?”
“不会,不会。”
“你说你放弃了真名实姓,是吧?”
“嗯,说了。”
“为什么放弃真名?”
蟋蟀取出袋装茶扔进烟灰缸,把茶杯放在玛丽面前。
“跟你说,因为用真名会招惹麻烦。这里边有很多缘故。说白了,算是逃窜,逃离某个方面。”蟋蟀啜了一口自己的茶,“这样——你或许不知道——如果真想逃离什么,做情爱旅馆的员工是再方便不过的活计。喏,一般旅馆的女招待倒是来钱得多——能从客人手里拿到小费。问题是,那种工作总要露脸见人的吧?还得说话。在这点上,情爱旅馆的员工不露脸见人也行,可以在黑乎乎的地方静悄悄做事,睡觉的地方也给准备好了,而且又没有交简历呀找担保人呀那类啰嗦事。名字嘛,我一说不太愿意道出真名,对方就说那么就叫蟋蟀好了,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毕竟人手不够。再说,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不少人身上都不利索。”
“所以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
“正是。在一个地方拖拖拉拉待久了,总有一天会暴露真面目,要马不停蹄地换地方。从北海道到冲绳,没有情爱旅馆的地方是没有的,找事做不成问题。可这里住得挺舒服的,阿薰人也好,不知不觉就待久了。”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2)
“逃了很长时间了?”
“是啊,差不多三年了。”
“一直做这种工作?”
“嗯,这里那里。”
“那么,你要逃避的对手,很可怕吗?”
“可怕,绝对可怕。不过不能再往下说了,我也注意尽可能不说出口。”
两人之间沉默有顷。玛丽喝茶,蟋蟀眼望什么也没有的电视荧屏。
“那以前做什么来着?”玛丽问,“就是说,在这样逃来窜去之前?”
“那以前当普通女职员来着。高中毕业后进了大阪一家算是有名的贸易公司,身穿制服从早上九点干到傍晚五点,在你那样的年龄。那还是神户大地震时的事情,如今想来,像做梦似的。另外……有个小小的起因,很小很小一件事。起初觉得没什么了不得,不料意识到时,已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所以扔掉了工作,扔掉了父母。”
玛丽默默注视着蟋蟀。
“呃——,抱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蟋蟀问。
“玛丽。”
“玛丽,我们站立的地面,看上去很结实,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 ‘忽’一下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就报销了,再也别想上来,往下只能独自一人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里活着。”
蟋蟀再次思索自己说的话,反省似的静静摇头。
“当然,也可能我作为一个人太软弱了。正因为软弱,才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本该在哪里觉察出来停住不动,却没做到——虽然我没有对你言传身教的资格……”
“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就是说,被追你的人?”
“这——,怎么办呢?”蟋蟀说,“不清楚啊,懒得想那么多。”
玛丽默然。蟋蟀拿起电视遥控器,左一下右一下摆弄按钮,但没打开电视机。
“干完活钻进被窝时我总这么想:但愿睡了别醒,就让我这样一直睡下去,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对了,还做梦,同样的梦,梦见有人一个劲儿追赶自己,最后被追上逮住,带去哪里关进电冰箱那样的地方,盖上盖子——这当儿突然睁眼醒来,出汗出得身上穿的东西都湿漉漉的。醒着时被追,睡梦中也被追,总是提着一颗心。多少能舒一口气的,只有在这里喝着茶同阿薰和小麦天南海北闲聊的时候……对了,说起这个,玛丽,这还是头一次。跟阿薰没说过,跟小麦也没说过。”
“说逃避什么这件事?”
“嗯。当然我想她们也隐约觉察得出。”
两人沉默片刻。
“我说的你肯信?”蟋蟀说。
“信。”
“真的?”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3)
“当然真的。”
“没准我是胡说八道的,天晓得怎么回事,又是初次见面。”
“可你看上去不像说谎。”玛丽说。
“你那么说我真高兴。”蟋蟀说,“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蟋蟀卷起衬衣襟,露出脊背。背部脊椎骨两侧左右对称地印着烙印那样的东西。令人想起鸟爪的三条斜线。似乎是用烙铁烙上去的,周围皮肤拉得很紧。剧烈疼痛的痕迹。玛丽看得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个么,是我的遭受的一部分。”蟋蟀说,“被打上了记号,此外还有,在不太好出示的地方。不是说谎,这个。”
“不像话!”
“这东西还没给任何人看过,但我想请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相信。”
“对你么,我觉得实话实说也可以,为什么不知道……”蟋蟀放下衬衣,长长出了口气,仿佛心情得以告一段落。
“嗳,蟋蟀。”
“嗯?”
“这个话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说说可以么?”
“可以可以,说好了。”蟋蟀应道。
“我有个姐姐——姐妹两人——比我大两岁。”
“唔。”
“两个月前,姐姐说她往下要睡一段时间,吃晚饭的时候在全家面前那么宣布的。不过谁也没介意。虽然才七点,但因为姐姐平时睡觉没规律,所以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们说了声‘晚安’。姐姐几乎没有动筷,去自己房间上床躺下,自那以来一直睡个不醒。”
“一直?”
“是的。”玛丽说。
蟋蟀蹙起眉头:“一点儿也不醒?”
“有时候好像醒来,”玛丽说,“食物摆在桌上会减少,厕所也好像去,偶尔也淋浴,也换衣服。所以,维持生命所需的最低限度活动,还是根据需要起来做一做的,的的确确是最低限度。不过我也好家人也好,都没见过姐姐起来。我们每次去时,姐姐都在床上睡着。不是假睡,是真在睡。听不见呼吸声,一动不动,差不多死了似的。大声叫也好摇也好她都不醒。”
“那……没请医生看看?”
“常就诊的医生时不时来看情况。因为是家庭保健医生,所以没做正规检查,但从医学角度看,姐姐没什么异常地方。不发烧,脉搏和血压有些偏低,但不算问题。营养也大致充足,没必要打点滴,只是熟睡罢了。当然,如果像是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