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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宫廊下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阴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来唤住他,这个时候敢擅自闯入此处的人,只能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总管了。
王福转出廊柱,低头疾步趋前,“老奴惊扰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墙面投下一个云髻广袖的影子,侧颜淡淡。
“都预备好了?”我低声问。
“一应就绪,十八名死士,随时听候调遣。”王福身形臃肿,这一刻却毫无素日迟缓之态,行止之间隐隐有锋芒逼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老臃肿的内监,会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该回乡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头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往后王妃还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请王妃开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青州家乡还有一个女儿吧。”我凝视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经嫁人生子。家父给她安排的是一户殷实人家,公婆贤厚,夫妇情笃。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间。”
王福宽阔双肩微微颤抖,低头不辨神色。
我轻叹道,“你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无以为报。这一次,你随了他们离去,就不必再回来了,好好在家乡安享天伦。万寿宫秘藏的珍宝,你全部带走,除安顿二位主子之外,余下全都分给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给他们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虽死难报。”
我侧身,眼眶微微发热。
乾元殿里烛影深深,素帏低垂,子澹仍执意挂着满宫的素白,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后,静静看他。
他身边书稿卷轴散堆了一地,犹自奋笔疾书,苍白的额头隐有薄汗。玉一般的人,即便两鬓已微见霜色,仍只见清雅,不显老态。这样的一个人,若青衫泛舟,翩然世外,该是神仙般的风华,何苦如眼前,伏案灯下,孑然孤影。
风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纸书稿,飘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页,上面墨痕尚未干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复又继续埋首书写。
“子澹。”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笔下一顿,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拟诏,逊位别宫。”
子澹手腕一颤,笔下泅散开一团浓墨。
他缓缓搁笔,将那张御制洒金笺揉了,怆然一笑,“这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我点头,抿唇露出一丝笑容,克制着脸上神情,不至真情流露。
子澹凝眸看我,渐渐敛了笑容,目光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忽而一笑,自堆满书稿的案几下拿出一只黄绫长匣打开,取出卷好的黄绫,扬手掷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颜温雅,眼神空洞,“早已写好等着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后现身,趋前拾起诏书,双手奉上给我。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今辅政豫章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薄伐不庭,开复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焕如日月。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玄象表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终以飨九五之位。念万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与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纠结于五步之间,区区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圣明。”我低头,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随即跪倒,以额触地。
“你已遂了心愿,朕也不再劳烦,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着,目光却已转瞬成灰,“只是文章无罪,请容这些书稿留存于世。”
他就这样,将自己交到我面前,毫无防御,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决绝。
忽然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我点头,抬手击掌三下。
一名内监托了玉盘步入内殿,托盘中一只碧绿的玉杯,酒色如琥珀,潋滟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泪笑道,“子澹,我便以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来,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
“多谢。”他笑着接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脸颊,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大笑摇头,倒退数步,语带哽咽,“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我猛的闭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很好,我要的不就恰是这一句么——他肯忘,便不负我一番苦心。
子澹跄踉扶住了身后案几,哑声长笑。
我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从幼年就熟悉的怀抱,像父亲,像哥哥,却又与他们不同的怀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气息,将我萦绕,仿佛将我们与这天地隔开。
“傻瓜,我怎会让你死去。”我将脸埋在他胸前,最后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这杯酒,只是让你沉睡两日,待醒来时,你已平安离去,身在世外。”
他的身子猛然一震。
“答应我,忘记前尘,好好活下去,在没有宫墙阻隔,没有恩怨负累的地方,好好地活着。”我抬手抚过他微霜地鬓发,“这一生还这样长,还有很多,是我们不能放弃的。”
药力发作,已让他神智迷乱,说不出话来。
他却睁大眼睛,竭力清醒地望着我,嘴唇颤抖不已。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明白。”我笑着用力点头,最后一次温柔端详他的面容——这样美好的一个人,需得世间最坚贞的女子去爱慕。
你的皇兄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你的面前。
“老奴斗胆,恳请主上尽快动身,切勿迟疑!”王福的声音惊醒我。
“去吧,阿瑶还在等你。”我将子澹交给身后内监,“你的书稿,我会让它流传百世。”
子澹目光已涣散,一行泪水却滑落脸颊,终于渐渐软倒。
“王福,一切托付给你了,你们小心珍重。”我放了手,退后一步。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老奴拜别王妃!”
我决然转身,再不回头。
子澹,从今往后,你我便是永诀了。
承天门方向火光更炽,杀声更盛。
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王妃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皇拦住我。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我扶住,我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脚下绵软无力,我却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我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
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魏邯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
“胡帅攻进城了!”一个校卫冲上城头,大口喘息,“平虏元帅胡光烈率前锋攻入东门,车骑将军谢小禾已至太华门外,王爷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
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猝然捂住了脸,任凭泪流满面。
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宋怀恩劫虏天子,焚城逼宫——”,“豫章王回师平叛——”
看起来,萧綦已经早早在宋怀恩身边设下了内应。
“我们赢了!王爷赢了!”魏邯大笑,站在我面前,一把揭去了铁面罩,猩红的疤痕在火光下越发狰狞如狂。
萧綦自然是赢家,从一开始就是赢家。然而,纵然萧綦神机妙算,如果不是魏邯和众人的坚守力战,只怕早已等不到萧綦归来。
我望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微笑道,“此时说赢,还差一步。”
“王妃是说,乘势追击?”魏邯一怔。
“不,我要你打开宫门,放宋怀恩进来。”我淡淡道,“谢小禾已经到了太华门外,我们杀出门外,与他会合。待众人安然退出宫城之后,打开承天门,让宋怀恩带兵杀进来。”
魏邯双眼暴瞪,“为什么?”
我一笑, “弑君之罪,总要有人来背负的。”
魏邯瞳孔猛然收缩,惊道,“你,你是说借刀杀人,将皇上……”
“不错。”我冷冷看他,“皇上已留下遗诏,一旦龙驭殡天,即由豫章王继承大统。”
魏邯猛然回头看向乾元殿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腾起浓烟烈焰,整个宫殿都被大火吞没,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阳宫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火光,证明王福已经带着他们趁乱从秘道逃出,帝后寝宫毁于大火,一切痕迹随之抹去。
弑君纵火逼宫,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怀恩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