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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邦布尔先生嚷起来,又猛然停住脚步,向这个不争气的小家伙投过去一道极其恶毒的目光。“得了。奥立弗,在我见过的所有最忘恩负义、最心术不正的男孩当中,你要算最最——”
“不,不,先生,”奥立弗哽咽着说,一边紧紧抓住干事的一只手,这只手里握着的就是他非常熟悉的藤杖、“不,不,先生,我会变好的,真的,真的,先生,我一定会变好的。我只是一个小不点儿,又那么——那么——”
“那么个啥?”邦布尔先生诧异地问道。
“那么孤独,先生。一个亲人也没有。”孩子哭叫着,“大家都不喜欢我。喔,先生,您别,别生我的气。”他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抬眼看了看与自己同行的那个人,泪水里包含着发自内心的痛苦。
邦布尔先生多少有些诧异,他盯着奥立弗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了几秒钟,嘶哑地咬了三四声,嘴里咕噜着什么“这讨厌的咳嗽”,随后吩咐奥立弗擦干眼泪,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奥立弗的手,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去。
殡仪馆老板刚关上铺子的门面,正在一盏昏暗得与本店业务十分相称的烛光下做账,邦布尔先生走了进来。
“啊哈。”殡葬承办人从账本上抬起头来,一个字刚写了一半。“是你吗,邦布尔?”
“不是别人,苏尔伯雷先生,”干事答道,“喏。我把孩子带来了。”奥立弗鞠了一躬。
“喔。就是那个孩子,是吗?”殡仪馆老板说着,把蜡烛举过头顶,好把奥立弗看个仔细。“苏尔伯雷太太。你好不好上这儿来一下,我亲爱的?”
苏尔伯雷太太从店堂后边一间小屋里出来了,这女人身材瘦小,干瘪得够可以的了,一脸狠毒泼辣的神色。
“我亲爱的,”苏尔伯雷先生谦恭地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济贫院的孩子。”奥立弗又鞠了一躬。
“天啦,”殡仪馆老板娘说道,“他可真小啊。”
“唔,是小了一点。”邦布尔先生打量着奥立弗,好像是在责怪他怎么不长得高大些。“他是很小,这无可否认。可他还要长啊,苏尔伯雷太太——他会长的。”
“啊。我敢说他肯定会长的。”太太没好气地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不长才怪呢。我就说领教区的孩子划不来,他们本来就值不了几个钱,还抵不上他们的花销。可男人家倒总觉得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楼去吧。”老板娘嘴里念叨着,打开一道侧门,推着奥立弗走过一段陡直的楼梯,来到一间潮湿阴暗的石砌小屋。这间起名“厨房”的小屋连着后边的煤窖,里边坐着一个邋遢的女孩,脚上的鞋已经磨掉了后跟,蓝色的绒线袜子也烂得不成话了。
“喂,夏洛蒂,”苏尔伯雷太太跟在奥立弗身后,走下楼来说道,“把留给特立普吃的冷饭给这小孩一点。他早上出去以后就没回来过,大概不用给他留了。我敢说这孩子不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奥立弗一听有吃的,立刻两眼放光。他正馋得浑身哆嗦。他回答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要是有这样一位吃得脑满肠肥的哲学家,他吃下去的佳肴美酒在肚子里会化作胆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铁一样硬,我希望他能看看奥立弗是怎样抓起那一盘连狗都不肯闻一闻的美食,希望他能亲眼看一看饥不择食的奥立弗以怎样令人不寒而栗的食欲把食物撕碎,倒进肚子。我更希望看到的是,这位哲学家本人在吃同样的食物的时候也有同样的胃口。
“喂,”老板娘看着奥立弗吃晚饭,嘴上不说,心里可吓坏了,想到他今后的胃口更是忧心忡忡。“吃完了没有?”
奥立弗看看前后左右,可以吃的东西没有了,便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跟我来吧。”苏尔伯雷太太说着,举起一盏昏暗而又肮脏的油灯,领路朝楼上走去。“你的床铺就在柜台底下,我看,你该不会反对睡在棺材中间吧?不过你乐意不乐意都没关系,反正你不能上别的地方去睡。快点,我没功夫整个晚上都耗在这儿。”
奥立弗不再犹豫,温顺地跟着新女主人走去。
第五章
奥立弗结识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就冒出了一
些和他主人的买卖颇不适宜的想法。
奥立弗单独留在棺材店堂里,他把灯放在一张工作台上,怀着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不少年龄大得多的人也不免产生同样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间,每当他游移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这可怕的东西上边,看到它是那样阴森死寂,一阵寒颤立刻传遍全身,他差一点相信真的看见一个吓人的身影从棺材里缓缓地抬起头来,把自己吓疯过去。一长列剖成同样形状的榆木板整整齐齐靠在墙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个个高耸肩膀,手插在裤兜里的幽灵似的。棺材铭牌,木屑刨花,闪闪发亮的棺材钉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柜台后边的墙上装饰着一幅形象逼真、色彩鲜明的画:两个职业送殡人脖子上系着笔挺的领结,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门旁,一辆灵车从远处驶来,拉车的是四匹黑色的骏马。店铺里又问又热,连空气也似乎沾上了棺材的气味。奥立弗的一条破棉絮给扔在柜台底下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坟墓没什么两样。
使奥立弗感到压抑的不仅仅是这些令人沮丧的感觉。他于然一身,呆在一个陌生的场所,众所周知,处于这么一种境地,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有时也会感到凄凉与孤独。这孩子没有一个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或者反过来说,也没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并不是刚刚经历了别愁离恨,也不是因为看不到亲切熟悉的面容而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尽管如此,他依然心情沉重,在缩进他那狭窄的铺位里去的时候,仍然甘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他从此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教堂墓地里长眠了,高高的野草在头顶上轻盈地随风摇曳,深沉的古钟奏响,抚慰自己长眠不醒。
清晨,奥立弗被外边一阵喧闹的踢打铺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还没来得及胡乱穿上衣服,那声音又愤怒而鲁莽地响了大约二十次。当他开始拉开门闩的时候,外边不再踢了,有个声音说道:
“开门,开不开?”那声音嚷嚷着,它与刚才踢门的那两只脚属于同一个人。
“我马上就来,先生。”奥立弗一边回答,一边解开链条,转动钥匙。
“你大概就是新来的伙计,是不是?”透过锁眼传来的声音说道。
“是的,先生。”
“你,多大了?”那声音问。
“先生,我十岁。”
“哼,那我进来可要揍你一顿。”那声音说,“看我接不揍你,走着瞧吧,济贫院来的黄毛小子。”那声音许下这一番亲切诺言,便吹起了口哨。
对于奥立弗来说,“揍”是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字眼,这一过程他领教过无数次了,因而丝毫不存侥幸心理,管他是谁,反正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要极其体面地履行诺言的。奥立弗的手颤抖着拍下门闩,打开铺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对面,他以为刚才透过锁眼跟自己打过招呼的陌生人想暖暖身子,已经走开了,因为他没看见其他人,只看见一名大块头的慈善学校学生,坐在铺子前边的木桩上,正在吃一块奶油面包。大块头用一把折刀把面包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异常灵巧地全部投进嘴里。
“对不起,先生,”奥立弗见没有别的客人露面,终于开口了,“是你在敲门吗?”
“我踢的。”慈善学校学生答道。
“先生,你是不是要买一口棺材?”奥立弗天真地问。
一听这话,慈善学校学生立刻现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宣称倘若奥立弗以这种方式和上司开玩笑的话,过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
“照我看,济贫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慈善学校学生一边从木桩上下来了,一边摆出开导别人的派头继续说道。
“是的,先生。”奥立弗应道。
“我是诺亚·克雷波尔先生,”他说,“你就属我管,把窗板放下来,你这个懒惰的小坏蛋。”说罢,克雷波尔先生赏了奥立弗一脚,神气活现地走进店铺去了,这副派头替他增光不少。要让一个身材粗笨,面容呆板,大头鼠眼的小伙子显得神气十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在个人尊容方面替他增加魅力的又是一尊红鼻子和一条黄短裤。
奥立弗取下一扇沉甸甸的窗板,摇摇晃晃地往屋子侧面的一个小天井里搬,这些东西白天放在那里,哪知刚搬头一扇就撞坏了一块玻璃。诺亚先是安慰他,担保说“有他好瞧的”,接着也放下架子,帮着干起来。不一会儿,苏尔伯雷先生下楼来了,紧跟在后的是苏尔伯雷太太。奥立弗果然“有好瞧的”,应了诺亚的预言,之后便与这位年轻的绅士一起下楼吃早饭。
“诺亚,靠火近一点,”夏洛蒂说道,“我从老板的早饭里给你挑了一小块熏肉留起来。奥立弗,把诺亚先生背后的门关上。你的饭我放在面包盘的盖子上边了,自己去拿吧,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边上去,就在那儿喝,快一点,他们还要你去拾掇铺子呢。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济贫院?”诺亚·克雷波尔说。
“唷,诺亚,”夏洛蒂话头一转,“你这人真怪。你管他干吗?”
“干吗?”诺亚说道,“哼,因为一个个都由着他,这儿可不行。不管是他爹还是他妈,都不会来管他了。他所有的亲戚也由着他胡来。喔,夏洛蒂。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