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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等他恨恨地一眼瞪来,周天赐却抢先一步一伸手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干吗?”虽然跟他这个那个也不知道几个回合了,但并不表示自己堂堂将军大人就喜欢被人抱在怀里走路好吗?鲍望春力持镇定地问。
周天赐苦笑着把他搂得更紧些,“知道你不舒服,我放好了热水,来,泡一泡。”
鲍望春俊脸一红,默默地把头埋到他的肩膀上,心里,甜得却有些想哭。
***
洗好澡换好衣服,鲍望春提议:“出去吃?”
周天赐看着他的眼睛,笑笑,点点头,“好。”
外面天气不是很好,窸窸落落地飘着些雨,跟昨天艳阳万里的天气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但两个人丝毫都不觉得,也没有谁想过要带伞,只是紧紧地手指扣着手指走到街上,周天赐一路给鲍望春指点——
“这里走过去两里是我的小学堂,那时候,我最犀利了,常常把我们那个女先生活活气哭,哗!现在她听见我的名字都要抖三抖。不过那时候真是冤枉,你知道的啦,其实烤知了是多么好吃的啊,我特地留给她……啊啊,这里从前有一个大亭子,我小时候最喜欢在这里玩了,不过后来听说这个亭子里造给一个守贞寡妇的碑,那寡妇却去偷汉子了,这亭子就被人砸了……啊,东卿,你来了广州那么久,都不知道吧,广州的萝卜炖牛腩好吃到连舌头都能让人吞落去,以前这里呢,就有一个老婆婆专门挑了摊子在这里卖的,我每天都来捧场哦……”
鲍望春听着,看着,雪玉般的脸颊就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眼前几乎可以马上浮现出赐官小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打架闯祸,总是那么好心肠想去帮人结果反而给人制造麻烦的情形。并且那情形如此鲜明,似乎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而这样听着赐官说以前如何如何,看着他小时候游玩过的地方,就像自己也参与到了他的童年生活中去,慢慢填补了从前自己不在他身边的岁月,把那些错过的日子也一起送到了自己的生命当中。
要是能够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赐官,虽然这样想有点贪心,但是还是想亲眼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你长大的样子,你一路走过来的样子。鲍望春轻轻叹口气,其实,我还有更大的贪心,我想你生生世世这样扣着我的手,慢慢走过一辈子的路,跟我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有的事,要不然,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也好!
“……师傅气得差点发疯,但也没有办法,我是他徒弟嘛!只好罚我跪在那家人门口,喏,就那里……”赐官的声音嗄然而止,鲍望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间也跟着呆住。
这里本来是广州最繁盛的街道,但现在却全被炸成了瓦砾场,一堆堆焦土和残砖,一排排炸成碎片压成血浆的尸块……前一个弯道上还是充满了欢乐的赐官的童年,这一刻却被全盘推翻,变成了置于人间的修罗场。
路中散碎着人的肉,毛茸茸的小孩的头盖,灰黄|色的脑浆,炸飞到十几步远的紫蓝色的肚肠。街上尽是半疯狂状态地号哭着的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女人,尽是装在运输汽车上的一列列的白木棺材,残砖碎瓦,被烧焦了民房,炸弹片,一排排的用芦席盖着的尸首,和由红变褐,由褐变黑了的血迹,带着雨水的潮湿的热风吹过来,空气中充满了火药气和血腥……(注1)
两个人傻傻地在那里站了片刻,雨也似乎大了起来,鲍望春猛地捏了捏拳头,转过头去的时候却注意到周天赐的脸色越来越白,于是拉了他一把,“先,回去?”
周天赐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让他拉着转身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沉默地走了有两条街,原来飘浮的雨丝已经变成了一颗颗的雨点,落在皮肤上有些钝钝的痛。不过因为广州大多是骑楼类的建筑,所以只要走在骑楼的廊下,就不虞会被淋湿衣衫。又走了一会儿,鲍望春停住脚步,朝着周天赐微微笑了笑,“赐官,我,有些,渴。”
周天赐恍然大悟般地抬起头来,看见对街不远处有家凉茶铺还开着,忙道:“你想喝些什么?”
“梨……雪梨,糖水吧。”
“好,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周天赐飞快地冲进了雨里,豆大的雨点一下子就把他的衣衫泅出一个个好像眼泪的点。
鲍望春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走上两步,但随即就克制住了自己。微微抿了抿嘴角,蓦然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个方向。才走出骑楼不远,罗靖安撑着伞就迎了上来,他的车也在不远处等着。
答应过你,走的时候,一定不在你的眼前,一定不会当着你的面转身离开,赐官,我答应了,我做到了!
而我能做到的也许只有这个,因为,我们相遇的这个时代,错了……
***
周天赐一口气冲到前面的凉茶铺,那阴阴暗暗的小茶寮子若不是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门面,正想着东卿的眼睛就是比自己尖,但突然间一个沙哑的女人的声音摇摇曳曳地传了过来——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然后他自己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眼泪就刷地滑了下来。
那凉茶铺位于某个巷口,在深深的巷子里,有人唱:“甫相逢,才见面,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接着,才有丝竹渐响飘忽在满天飞雨当中,远远地隔着雨声,衬着飘忽着火气血腥味道的潮湿空气,一声声就这样深深的镌刻到周天赐的骨头里去,把一些本来以为已经痛到麻木的感觉重新翻了出来。
这曲子,这词,都是从小听着妈妈唱着睡的,熟悉得已经如同自己血肉的一个部分,也因为太熟悉了,所以有时候就会忽略那些词的意思。
“忽离忽别负华年,愁无垠啊恨无边,惯说别离言……”
——答应我,东卿,要走的话,不要当着我的面。这是我的底限,我受不了你在我的眼前转身离开。
——好。
“不曾偿夙愿,春心死咯化杜鹃,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娟……”
——就算走了,也要记得回来的路!
——好。
“恨我福薄缘铿,失此如花眷……”
“东卿,东卿!东卿!!”想转头看,又怕转头看;想确认他还在,又怕看见他不在;知道他走了,又希望他没走,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终于一咬牙转过头去,那清冷长街的对面,潮湿骑楼的下方早就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周天赐下意识跑回去几步,心底里却知道已经怎么都追不回来了,于是只有这样怔怔地站在雨里,让雨水冲刷着他的眼泪,天跟人的伤心就于这乱世危城凄迷绝唱里缠绵在一处。
“泪潸然,唉,两番赋离鸾,唉两番赋离鸾,何日再团圆……”
东卿,何日,再团圆?何日再团圆?
怔怔间,满天风雨,处处凄迷,欲述无人听,想归无去处。那些古老的唱词就像一个个字都变成了一个个钉子,在已经遍体鳞伤的心上又一次次敲砸下去,心欲碎。
“……肠欲断!”
注1:这里的描写引用了夏衍先生的《广州在轰炸中》一文中的片断,因为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很难贴身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悲愤和悲壮,只能在诸位先生的文中看出一个字一滩血的痛苦。牢记历史,勿忘国耻,炎黄子孙,抗日到底!
033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转动着小巧的白瓷壶,待到开水洗过了茶,倒掉第一轮茶水,一股带着兰花芬芳的清馨香气就氤氲出来,让整间包房都缓缓漾着那茶香的馥郁。然后,简直和白瓷混同一色的手又举起一旁的铜壶,将沸水注入正待泡开茶叶的白慈壶里……
看着他有条不紊,熟练又流畅的动作,孙翌一时间有些恍惚。
把滤好的茶盅里琥珀色的茶水倒入小小的茶杯里递过去,鲍望春微微一笑,“振飞,以茶,代酒,我敬你!”
孙翌收敛了心神,笑道:“东卿,你我是老同学了,你鬼主意多,不说个名目,敬的也不敢喝。”
鲍望春“哈”一声笑出来,“胡说。明明,当年,读书时,鬼点子,你,最多!”叹了口气,“这是,谢你,救命,之恩。”
孙翌慢慢拿起茶杯,“江湖弟子少年老,未尽三十故人稀!什么恩不恩的,一班同窗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换作今天是我,你也绝不会动手。”说着一口饮尽茶水,又笑道,“何况,就算他真的下了杀令,谁又能真的杀得了你?”
鲍望春重又为他添上,“别人,不行,你的话,我,只能,认命。”
孙翌摇摇头,却不搭话,只是把茶杯里的滚烫的茶水一口饮尽。
鲍望春为他第三次添上茶水,然后也给自己倒上,举起茶杯道:“这是,敬,你我,兄弟,情义。”
孙翌连忙举杯与他对饮。
饮后两人相望一眼,却一起发现对方眼中如剑似刀的犀利。
“军座,何故,派你,下来?”
“他不信你,也不信我,最好我们都死在这里。”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来?”
“与其老死凤尾,不如一啼鸡首。戴雨农忌我,我当然只能来着最危险的地方找升官的路。”
“听说,最近,振飞你,出入,香港,频繁。那么,有钱,怎么会,怕,升不了,官?”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嗯?”孙翌挑挑眉毛,“但这钱不是我的,你知道的,这是他们要我买办的武器药品。”
“哪个,‘他们’?”
孙翌终于忍无可忍,“东卿,你我兄弟一场,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别把我当犯人审!哼,虽说你如今是少将军衔,但我才是军统广州行营的主任,你这样逼问我,算什么意思?”
鲍望春深深看他一眼,“不错,你我,兄弟,有话,当,直接说。”眼睛却突然一闭,“那你,究竟,姓蒋,姓毛?”(注1)
“……”孙翌大吃一惊,手都下意识地放到腰侧的枪把上去,但看着鲍望春却发现他始终连眼睛都不睁,沉默了半晌,最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叹息道:“难怪我来的时候,汉年(注2)兄就提醒我,说我骗得过上面,却骗不过你——对了,你们在上海的时候就是老对手。”摇摇头,“东卿,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鲍望春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