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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黄巢者,何足为深虑哉?裘甫馘矣,庞勋斩矣,王仙芝死于曾元裕之刃,黄巢亦终悬首于阙下矣。浮动之害,气已泄而还自烬,奚能必克也!沙陀据云中、塞之险,名为唐之外臣,薄效爪牙之力,而畜众缮备,秣马练士,收余蕃,结鞑靼,聚谋臣,纠猛将,以伺中国之闲,为日久矣。介黄巢之乱,聚族而谋,李尽忠、康君立、薛志勤、程怀信、李存璋所共商拥戴者,与刘宣等之推戴刘渊也若出一辙。于是而夺唐之志,或伏或兴,或挫或扬,或姑为顺,或明为逆,三世一心,群力并聚,盘踞云中,南据太原以为根本,虽欲拔之而必不胜矣。刘渊之在离石、西河也,尔朱荣之在六镇、秀容也,唐高祖之在晋阳、汾阳也,皆此地也。外有北狄之援,内有士马之资,而处于中国边鄙之乡,当国者置之度外,而不问其疆弱逆顺之情势。岁而积之,月而渐之,狎而亲之,进而用之,虚吾藏以实之,偶一为功,而无识之士大夫称说而震矜之。使之睥睨四顾,熟尝吾之肯綮,幸一旦之有变,人方竞逐于四战之地,而已徐徐以起,是正所谓“厝火积薪之下”者也。然且合中外之早作夜思,竭四海、疲九州之力,以与无根之寇争生死而亟求其安,夫恶知拊吾背、乘吾危以起者,火已得风而薪必尽也!木资火以生,而旋以自焚,岂有爽哉?李克用杀段文楚以据大同,唐不知戒,他日寇急,又延之以入,而沙陀之祸,几百年而始灭,悲夫?
〖四〗
无忘家为国、忘死为君之忠,无敦信及豚鱼、执义格鬼神之节,而挥霍踊跃、任慧力以收效于一时者,皆所谓小有才也。小有才者,匹夫之智勇而已。小效著闻,而授之以大任于危乱之日,古今之以此亡其国者不一,而高骈其著也。唐自宣宗以后,委任非人,以启乱而致亡也亦不一,而任高骈于淮南,兼领盐铁转运,加诸道行营都统,其尤也。
使骈而无才可试,无功可录,则虽暗主庸相,偶一任之而不坚。而骈在天平,以威名著矣;在岭南;破安南矣;在西川,拒群蛮矣。计当日受命专征之将相,如曾元裕、王铎者,声望皆不能与之相伉,以迹求之,郑畋且弗若也。而唐之分崩灭裂以趋于灰烬者,实骈为之。
何以明其然也?王仙芝、黄巢虽横行天下,流寇之雄耳。北自濮、曹,南迄岭海,屠戮数千里,而无尺地一民为其所据;即至入关犯阙,走天子、僭大号,而自关以东,自邠、岐以西北,自剑阁以南,皆非巢有;将西收秦、陇,而纵酒渔色于孤城,诚所谓游釜之鱼也。使骈收拾江、淮,趋河、雒,扼其东奔之路,巢且困死于骈之掌上,而何藉乎逆蹙怀奸之朱温,畜志窥天之李克用乎?唐可不亡矣。即不然,而若刘宏之在荆州;又不然,而若韩滉之在江东;息民训士,峙刍粟以供匮乏。则温与克用且仰哺于骈,而可制其生死。二凶亦不敢遽逞其欲,唐亦可不亡矣。而一矢不加于汴、蔡,粒粟不出于河、淮。夫骈固非有温与克用乘时擅窃之成谋也,贵已极,富已淫,匹夫之情欲已得,情欲得而才亦穷矣。
骈之所统,天下之便势也。有三吴之财赋,有淮、徐之劲卒,而繇后以观,若钱镠、杨行密、王潮者,皆可与共功名者也。骈忠贞不足以动人,淡泊不足以明志,偃蹇无聊,化为妖幻,闭于闺中,邑邑以死,回视昔之悬军渡海、深入蛮中者,今安在哉?受制妖人,门无噍类,一旦而为天下嗤笑,繇是观之,才之不足任也审矣。
但言才,则与志浮沈,与情张弛,一匹夫而已矣。童贯亦有平方腊之功,而使当女直;熊文灿亦有定海寇之效,而使抚流贼;乃至朱儁、皇甫嵩之荡除黄巾而束缚于董卓。乱国之朝廷所倚赖,乱世之人心所属望,皆其不可与有为者也。然后知狄公之能存唐,唯有保全流人、焚毁淫祠之大节;汾阳之靖乱,唯其有闻乱即起、被谤不贰之精忠。大人君子,德牣于中而后才以不穷。富贵不淫,衰老不怯。偶然奋起之小绩,遽委以大猷,“鼎折足,覆公,其形渥,”此之谓已。
〖五〗
刘巨容大破黄巢于荆门,追而歼之也无难;即不能歼,亟蹑其后,巢亦不敢轻入两都。而巨容曰:“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事宁则弃之。”遂逸贼而任其驰突,使陆梁于江外。此古今武人养寇以胁上之通弊也。国亡而身家亦陨,皆所弗恤,武人之愚,武人之悍,不可瘳已!
乃考唐之于功臣也,未尝有醢菹之祸,而酬之也厚,列土封王,泽及子孙,汾阳、临淮、西平赫然于朝右,懿、僖无道,抑未尝轻加罪于效绩之臣,康承训之贬,固有逗挠之实,非厚诬之也,朱邪赤心、辛谠皆褎然节钺矣。巨容所云负人者,奸人之游辞耳,岂果负之哉?则巨容负国之罪,无可逃于天宪矣。
虽然,抑岂非为之君者弗能持正以正人,有以致之乎?人君操刑赏以御下,非但其权也,所以昭大义于天下而使奉若天理也。天下莫喻乎义,则上以劝赏刑威、悚动其心,而使行其不容已。故口“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一。巨容曰:“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是以官赏诱将士于未有勋劳之日使喻于利而歆动之。寇贼方起,爵赏先行,君臣之义,上先自替以市下。唯天下有乱,不必有功,而可以徼非分之宠荣,贼一日未平,则可胁一日之富贵,恶望其知有君臣之义,手足头目之相卫者乎?巨容之情,非以防他日之见薄也,实以要此日之见重也。
如使寇难方兴之日,进武臣而责以职分之所当为,假之事权,而不轻进其爵位。大正于上,以正人心,奖之以善,制之以理,而官赏之行,必待有功之日。则义立于上,皎如日星,膏血涂于荒郊,而亦知为义命之不容已。及其策勋拜命,则居之也安而受之也荣。虽桀骜之武人,其敢有越志哉?宋太祖以河东未平,不行使相之赏,而曹彬不曰国家负人,诚有以服之者也。
〖六〗
取亡唐之贼加之李克用,非深文也。克用父子溃败奔鞑靼,语鞑靼曰:“黄巢北来,必为中原患,一旦天子赦吾罪,与公辈南向共立大功,谁能老死沙漠。”论者谓以此慰安鞑靼而自全者,非也。克用之持天下也固,而知必入其掌中,揣之深、谋之定、而言之決也。故其后所言皆验,而卒以此陵唐室,终为己有,夫岂姑以此慰鞑靼之心哉?
当李琢、李可举讨之之日,国昌已老,克用之力未固,黄巢尚在江、淮之闲,唐室尚宁,合西北之全力以攻新造之一隅,不敌也。克用知所可用者,从未挫于中国之鞑靼也,故不难舍两镇以去,而北收鞑靼以为己资;又遣李友金伪背己以降而为之内谋;其布腹心之党于忻、代、云中以结人心者,秘密而周悉。可举、琢一胜而幸其逃,弗能问也,赫连铎乃欲赂鞑靼以取之,为其所笑而已。及巢已陷京,李友金募杂胡三万,睥睨偃蹇,阳不听命,而曰:“若奏天子赦吾兄罪,召以为帅,则代北之人,一麾响应。”既得召命,克用果以鞑靼万人疾驱而入,士卒皆为用命。则内外合谋,玩唐于股掌,卒如其意,岂一朝一夕之能得此哉?外有鞑靼,内有友金,虽逃奔,愈于固守以抗争也多矣。此克用之险狡,人莫能测其藏者也。
呜呼!使当日者,唐室文武将吏能合困黄巢于长安而歼夷之,则克用之谋夺矣,唐以存,而沙陀之祸息矣。然而克用料之而必中、图之而必成者,何也?沙陀自随康承训立功于徐、泗之日,已目空中国之无人,不能如黄巢何,而必资于己也。奸人持天下之短长,以玩而收之,至克用而极,非刘渊、石勒之能及也。所据者一隅,而睨九州如橐中之果饵,视盈廷之将吏如痿痹之病夫,黄巢、朱温皆其借以驱人归己之鹯獭,是之谓狼子野心,封豕之方伏、长蛇之方蛰者也。
〖七〗
黄巢之乱,唐中外诸臣戮力以效节者,唯郑畋一人而已。畋以将佐不听拒贼,闷绝仆地,刺血书表,誓死以斩贼使,不可谓非忠之至;以文吏率数千人拒尚让五万之众,败之于龙尾陂,传檄天下,诸道争应,贡献蜀中者不绝,不可谓非勇之甚,抑不可谓非智之尤;然而一向长安,旋即溃败,凤翔内乱,孤城不保,诸镇寒心,贼益巩固,卒使王铎假手于反覆横逆之朱温、包藏异志之李克用,交起灭贼,因以亡唐,而畋忠勋之成效亦毁,则唯不明于用兵之略也。
郭汾阳之收西京、李西平之擒朱泚也,奋臂以前,气可吞贼,而迟回郑重,合兵四集,旁收其枝蔓,乃进而拔其根本,夫岂怯懦而忘君父之急、虚士民之望乎?贼之初终疆弱,洞然于心目之闲,如果之在枝,待其熟而扑之,易落而有余甘,斯以定纷乱而措宗社于磐石,所谓用兵之略也。
善制胜者,审之明,持之固,智无所矜,勇无所恃,静如山而后动如水,不可御矣。而畋异是。唐弘夫龙尾陂之捷,尚让恃胜而骄,故弘夫得施其智,恶足恃为常胜哉?贼之据长安也方五月,其犷悍之气未衰,其剽掠之毒未徧,其荒淫之欲未逞,其睽离之心未生,畋收新集之孤旅,王处存、王重荣之众方鸠,高骈拥兵而观望,王铎迟钝而不前,乃欲遽入长安,搏爪牙方张之鸷兽,宜其难矣。
且黄巢之易使坐毙也,非禄山、朱泚之比也。禄山植根于幽、燕者已固,将士皆其部曲,结之深、谋之协矣。而自燕徂秦,收地二千余里,逐在皆布置军粮以相给,禄山且在东都,为长安之外援,而不自试于罗网。朔方孤起,东北无援,以寡敌众,以五围十,犹似乎宜急攻而不宜围守以待其困。朱泚虽乍起为逆,而朱滔在卢龙以为之外援,李纳、王武俊与为唇齿,李希烈又梗汴、蔡以断东南之策应,泚虽孤守一城,固未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