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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长眯起眼睛看他,心里便有些喜欢,他问年轻人:“真想学雕花楼的绝活?”
“嗯!”小伙子使劲地点头。
“那这样,你上我家住,我那屋原是雕花楼的西厢房,你要看活儿也方便。”
小木匠千恩万谢,跟着阿长伯上了他家。
阿长伯的家果然紧挨着雕花楼主楼。他告诉小木匠:这楼原是老地主赵世坤的,土改的时候,政府分地主老财的田地家产,阿长也分到两间房,跟儿子媳妇住前后屋。房间本来就挤,多一个外人更显局促,小木匠识相,问老伯:“其他地方有没有空房间,我一个人惯了,还是搬出去住好。”
阿长想了想,说:“有倒是有,就怕你不能住,那屋闹鬼。”小木匠笑道:“什么年代了,还迷信,我倒想看看鬼长啥样。”阿长道:“你真不怕?”小木匠道:“我,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怕什么?”阿长一想:也是,小伙子,阳气足,说不定那鬼倒怕了他呢!阿长于是带着小木匠上了雕花楼的主楼——藏经阁。
楼上宽敞明亮,朝南一长排雕工精致的花窗,滤得阳光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排出了花案,小木匠看得啧啧称道:“真不错哩,象做梦一样。”阿长也高兴:“那你收拾收拾就住这儿吧,我在下面,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小木匠是个勤快人,很快把楼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傍晚阿长抱来被褥和油灯,一再关照:“晚上小心点。”小木匠一笑置之。
那年代人都睡得早,晚上七八点钟各家都已经关门用水。小木匠举着油灯看那层叠的雕梁画栋,心下感叹从前人的手艺真是了得,不用一钉一铆,全是木榫自然咬合……忽觉身后有悉悉簌簌的声音,灯火忽悠一晃,他一惊,回头却没有人影。他兀自笑了笑,骂自己神经过敏。
他还不想睡,打好了地铺,就盘腿坐在被褥上,胸口摸出管小笛子吹起来,曲子是从前跟戏班子里的人学的《鹧鸪飞》,他每晚都要吹一通,曲声象无数只小鸟快活地扑扇着翅膀,将白天的劳累一一驱走。
雕花楼附近住着的人们都听到了这笛声,年轻的人只觉着好听,上年纪的人却觉出了不祥,这曲子跟三十年前柳先生吹得一式一样。
柳先生
柳先生已经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因为没有人见到过他的尸体,但镇上的人都确信他已不在人世。在他失踪的那个晚上,有无数只黑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围绕着雕花楼盘旋,第二天,镇上的人都在传赵老爷家的那口古井被封了,不只一个人声称柳先生的鬼魂来托梦叫人打开那井。但终究没人敢跟赵老爷作对。
赵老爷——赵世坤是本镇的首富,赵家大院就坐落在运河边上,南来北往的商船只要经过这个集镇,船上的人都要抬首仰望,传说中最为精美的雕花楼就在那高耸的围墙后。
当初,柳先生就是坐一只乌蓬船从外乡来到此地的,他受重金礼聘来为赵老爷的两个儿子授课。当他身着长衫,伫立船头的时候,曾凝望着檐角飞翘的雕花楼,心有所动。
外人一般是不允许进入这座神秘的大楼的,只有赵家的长工见识过雕花楼的绝活,他们说连楼梯的扶手都雕满了戏文。这楼最大的好处是干燥且冬暖夏凉。但赵老爷本人却不住这楼,往常这楼里只藏了些祖上传下来的经文和古书。自从赵老爷娶了苏州绸缎庄老板的老闺女后,这楼便藏起了大梱大梱的五彩绸缎。
赵老爷膝下共有两儿一女,大女儿花容和小儿子亨生是苏州太太张氏所生,大儿子元生是姨娘沈氏所生。三个孩子样貌性格迥异,小姐花容天生丽质、娴雅文静,大少爷元身胚粗壮、性情暴烈,小少爷长得精瘦却聪明过人。
当日,柳先生刚到雕花楼的前厅,等待着仆人去通报主人,小姐花容手撍一枝桃花从厅前走过,粉色的衣裙,粉色的人面,象一道光从柳先生的眼前闪过,好个人面桃花!柳先生在心里不由得暗自惊叹了一下。
柳先生授课的地方在后院书房,他教的是西学,因他是留过洋的,赵老爷格外器重,特地将书房后面的屋子拨作先生的卧房。他的两个学生一迟钝一聪颖,上课倒还算规矩,但下课的时候,十六岁的元生竟和九岁的弟弟亨生争抢一个荷包香囊,柳先生看着好笑,便道:“什么好玩意,让先生也瞧瞧。”亨生递过来,元生还在缠:“我拿这个鼻烟壶跟你换。”亨生说:“不换的,这是我姐特意做给我的。”柳先生手捏香囊,想到了那个粉色的人影,他将香囊凑近鼻底闻了闻,心突然别别地跳,这是什么道理?
他的院子和女眷的院子隔着一道花墙,夜静的时候,他站在花窗下,久久地倾听,隔院寂静无声。
无聊时,他写字画画,借以打发大把的时光。所作的字画,两个学生看了喜欢,便随他们拿了去,他发现元生喜欢的是钟魁、八仙,亨生喜欢的是花鸟、鱼虫。
有一天,亨生问先生能不能画幅鸳鸯,先生说:“读书人不画这些。”亨生很失望,便说:“我已经答应过姐姐了。这个花样,先生也一定会画的。”至此,柳先生才知道亨生拿去的画稿都交给他姐姐花容了。
高墙深院的生活终是郁闷的,柳先生闲暇的时候便出去喝茶散心,他学问好、见识广,人又随和风趣,很快便赢得了乡人的敬爱。茶坊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消息,说北边的土匪收编了,镇上又得派兵饷了,说有洋人看中了雕花楼、要出一百万两银子买下来,赵老爷不肯,又说赵老爷嫌刘老爷家道中落,要将小姐花容另许恒顺钱庄的林老板……柳先生一一听过,并不参与言说,他自知自己身份特殊,少言谨慎为妙。
回到住处,他只觉心里烦燥,看书看不进,写字笔墨枯,他拿出心爱的紫竹笛“呜呜”地吹起来,好将脑子里的杂念赶走,但这曲声却吹乱了另一个人的心。
暮春时节,天兰日暖,梨花纷飞如雨。柳先生背着手在院子里看花树,忽觉脚边有温软的小东西擦过,低头一看,是一只黑色的小狗。他正惊奇它从何而降,就听到隔院传来女子轻柔的唤声:“小黑——,小黑——”那小狗只管撒欢地蹭着他的布鞋,并不答理主人,柳先生即代它应道:“小黑在这里。”隔院突然没了声音。柳先生蹲下身子逗了会儿小狗,心想一会儿就给她送过去、别叫她干着急。
没想到她已经来了,她着一身浅粉色衫裤,面带浅笑,亭亭地站在他面前,他慌忙站起,无端地觉得喉头发干,咽下口水、半天才道:“我、我本想给你送过去,真的,这小狗蛮可爱的,这小狗是你的么?”他前言不撘后语地说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先生也并非想象中的那般清高、肃然,便抱起小狗对他微微一笑、一欠身说:“打搅先生了。”说完她转身向月洞门走去。
他“嗳”了一声,似乎有些话要对她说,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袅袅地离开。
第二天亨生到书房里玩儿的时候,柳先生取出事先画好的鸳鸯说:“拿去,这个送你姐。”亨生喜出望外地夺了就跑,都忘了谢谢先生。“他一定急着去找他姐姐去了。”柳先生喜滋滋地想。
又隔一日午后,柳先生躺在榻上小睡,耳边传来她轻柔的呼唤:“柳先生,柳先生……”他以为做梦,又听了会儿,待这声音消失,他才肯定不是做梦,翻身下床,急奔出去,就看到她纤细的背影,他叫道:“花容!……小姐。”她回转身嫣然一笑说:“还以为您不在呢。”
“我在,我在。”他一叠声地说着,狼狈地发现自己连鞋也没套,忙说,“对不起,你等我一下。”好一阵手忙脚乱!花容好玩地看着他,说:“我是特地来谢谢先生的。”
“谢什么?”“那些画。”“哦,画。”“先生画得真好!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我这里还有一些,喜欢的话,都给你。”他在她面前总是显得嘴拙,还好不妨碍他小小地献一下殷勤。
果然她说:“真的吗?都给我?!”他引她进房,给她看自己的画稿,她翻看着羡慕地说:“要是我能跟您学画就好了。”
“可以啊。”他不假思索的说。她苦笑:“我爹不让的。他说女子该守本分。”
“什么本分,我们那里都开学堂收女学生了,在英吉利,皇帝的位子都可以让女子坐。”他为她不平,她却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好奇:“女学生是什么样的?”于是他向她描述了外面的种种新鲜有趣的事,他说得生动,她听得痴迷,那是多么不同的人生啊,她在沉闷局促的深闺呆得太久,他来了,好像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时间在不知不觉流逝,当她告辞的时候,两人脸上都泛着红晕。
他兴奋得不能入眠。花容,多美的名字,“云想衣裳花想容。”
他想这个才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花容
这一年的初夏,天热得特别早,赵老爷的蚕房又要开工了。工人们挑进担出,河滩边喧闹非凡,洗扁的妇人一字排开,几十只大扁(养蚕的竹编用具)象巨大的荷叶漂浮在水面。看热闹的都在岸边瞧着、议论着,柳先生也在其中,他可不想错过这乡野一景。
而在雕花楼后面的闺楼,此刻却异常寂静。工人仆人都在外面忙,赵老爷带着太太、姨娘去庙里进香了,闺楼里只有花容一个人静静的做着一双布鞋,平日里她只能偷偷地下几针,这会儿她放心地把针线筐摆到了窗前。
“你在做什么?”元生不知何时闯了上来,“这是男人的鞋,我试试。”
“还给我。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花容没好气地说。
“亨生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我也是你兄弟呢。再说我们同年同月生,有缘份的。”他凑近她嘻皮笑脸地说。
“谁跟你有缘份?走开。”她厌恶地起身收拾绕线板。
“那这鞋送给我。”他无赖地夺走那鞋。花容去抢,他却举着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