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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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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听到这段传闻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小嘎子心神不宁;他立志要永远永远和谢家势不两立;要迟迟早早为被污辱的父亲报仇。他曾经几次偷着要跑回家和仇人拼个死活;都被老康从半道上追回。不久;卢沟桥响起了炮声。又不久;那支戴着斗笠穿着草鞋的队伍就开到了冀中平原。人都说;这是好队伍;穷人的队伍;老康当了几个月的农会主席;就撇下小嘎子跟这支队伍走了。小嘎子也兴冲冲地跑到队伍里去;人家说他小;没有要他;小嘎子哭着回来。他又在这许家大院捱了两年;已经13岁了;个子长高了些;就又跑去哀求;队伍上还是嫌他小;他直哭了一个下午。这次他早已下定了决心:就是你打我、骂我;我也不走了;我赖也要赖上这支队伍。

    〃小鬼;你还没枪高哩!〃那个邓连长说。

    〃我就长不大吗?〃他翻翻眼说。

    〃你走得动?看你多黄多瘦!〃那个周指导员又说。

    〃我要吃点儿好的;模样马上就变过来了。〃

    连长、指导员哈哈大笑地说:〃当八路军可是苦呀!你吃得了苦?〃

    〃你们受得了;我就受得了。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们一步也拉不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祥。别人都叫我小嘎儿。〃

    〃唉!那就收下他吧。〃

    从此小嘎子就背起了一把黄铜军号;穿起了那身小大氅似的军衣;走在这支队伍的行列里转战四方去了。生活虽然很苦很累;可是他走得很快活;唱得很快活;因为在他脚下;是一条崭新的路……

    这些事想起来就叫人心酸难过;可是又怎么能叫人忘得了呢?郭祥挥挥手;把那片扯碎的高粱叶子扔在车下。他心里想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想当初是多么凶恶;多么猖狂呵!简直就像是搬不动的大山似的;可是现在呢?你们的威风哪儿去?你们到底被推翻了;被踩到脚底下了!……想着;想着;不由地微笑起来。他望望天空;星星像也在对他微笑。

    〃到了!〃赶车的用鞭梢一指;〃那就是凤凰堡!〃

    车声在深夜;显得越发轻快;好像春夜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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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母亲
 
 
    那辆花轱辘马车赶到凤凰堡村南;已是午夜时分。村庄寂静;夜风清冷。郭祥提着两个包袱;向村里走去。不知怎的;离家愈近;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宁。

    按常理说;一个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家乡的路。那里一个井台;一个小洼;一株小树;一条田间抄道;都从童年起刻在了他的心上;直到老死;也不会忘记。因为在那座井台上;从三四岁就跟母亲抬过水呀;在那株小树上有他抹过的鼻涕呀;在那个小洼里他摔过一个碗挨过骂呀。这些童年时代说不尽的英雄业绩和同样多的丑事;都同这些一起深藏在记忆中了。郭祥还清楚记得;在他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拿了一支小竹竿儿;闭紧眼睛装算命瞎子;他竟从十字街口一直走到他家的小坯屋里。可是现在他沿着村南头走了一遭儿;却不能判定哪个是自己的家门。

    郭祥记得他的栅栏门前;有一株歪脖子柳树。母亲总是站在这株柳树下喊:〃小嘎儿!回来吃饭吧。〃可是现在没有栅栏门;也找不到那株歪脖子柳树。郭祥的左邻右舍;原都是一些又破又旧的小土坯房;连个院墙也没有。现在却添了好几处砖房;围着秫秸篱笆。郭祥知道这是农民翻身以后盖的;心里十分高兴。可是究竟哪个门口是自己的呢?

    他停下脚步。忽然记起;在他的门旁边;有一个旧碌碡;他常常端着碗;蹲在上头吃饭。有一回不是还摔破一个大黑碗吗!那是小堆儿从背后冷不防给了他一家伙跌到地上摔碎的;他倒挨了大人两巴掌;还哭得怪伤心哩。……他拐回头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个旧碌碡;在地上露出个头儿;想来这里是发过大水;它淤到地里去了。

    郭祥放下包袱;走到小黑门前;叩起门来。一连叩了几声;里边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又喊道:〃妈!我回来了。〃喊了几声;听听还是没人答声。他心中疑惑;看见那边有一个墙豁口;就纵身跳了进去。走近北房一看;才看出房子没有门窗;没有房顶;屋里堆着破砖烂土;像是被烧毁的样子。院子里长满了一丛丛青草;秋虫细声鸣叫。他开门走出来;这时;月亮己经平西;像是一盏红纸糊得太厚的灯笼;挑挂在远处。郭祥心中一阵迷茫慌乱;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正犹疑间;只听左邻的一扇小门呀地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咳嗽了一阵;问:〃谁叫门咧?〃郭祥走上去;见是一个肩宽背阔的老人;披着衣服;须发都斑白了。郭祥辨认着;想起他就是扛了30多年长活的许老秀。这个人是一位田园巧匠;耕作技艺;方圆三五十里驰名。他耕的地;不论地垅多长;比木匠打的墨线还直。地主雇他都要拿双倍价钱。郭祥走近去说:〃大伯;我把你吵醒啦!〃许老秀说:〃这没有什么!同志;你是要号房吧?咱家地方宽绰;就是我跟老伴两个。〃郭祥见他没认出自己来;又说:〃许大伯!我是嘎子呀。〃〃你?你是嘎子?〃许老秀凑到他脸上去看;叹息了一声;〃唉;小嘎儿!你出去了这些年;也不捎个信儿;把家里人都快想疯了。〃郭样忙问:〃我家里的人呢?〃许老秀又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娘这会儿临时在村东头住着。细情等会儿说吧;我先把你领去。〃说着;老秀舒上袖子;把衣裳穿好;领着郭祥向村东头走。走了没有几步;老秀忽然停住;回身拉住郭祥说:〃我看还是把你大娘喊起来给你做点儿吃的。你吃过饭;天也就亮了;再到你妈那儿去。〃郭祥执意不肯;老秀也就作罢;边走边说:〃小嘎儿;你可别拿老眼光看你大伯;咱家里生活可不像以前那么窄卡了。你大伯扛了几十年长活;还是光棍一条;如今总算有个家了。做点儿什么吃的也都便易。〃郭祥说:〃大伯;你几时结的婚哪?〃老秀嘿嘿一笑说:〃还不是土改以后!那年我就小60了;有人给我提亲;我想年纪这么大了;还闹这个不怕人家笑话?又一想;一辈子也没成个家;找个人总是进门来有个说话的;出去了有个看门的。这人是东庄的;比我小两岁;人身子骨不算强;有个气喘病;可是待人强;心眼不赖!〃

    说着;来到村东一个栅栏门前;老秀轻轻架开门;两个人就走了进去。老秀叩着小东屋的窗棂说:

    〃他婶子!你家嘎子回来了!〃

    〃谁呀?郭祥听出是娘的声音。

    〃我是老秀。你家小嘎儿回来了!〃

    〃唉!老秀;你老诓我干什么呢?〃

    〃这回可是真的!〃老秀嘿嘿笑着对郭祥说;〃你看;你娘还说我诓她呢!〃

    〃妈!是我回来了。〃郭祥忙接上说。

    只听屋里一声唏嘘;一阵响动;什么东西乓地一声跌在地上。门开了;母亲穿着一个破蓝褂子;掩着怀走出来;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月色底下;郭祥看见母亲老了;鬓发白了。

    老秀笑着说:〃他婶子;你看是诓你的不是!〃

    母亲走到郭祥身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围着他转了两三个磨磨儿;又扳过他的脸凑近看看;看着;看着;一头扎在郭祥怀里啜泣起来。郭祥鼻子酸酸地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他婶子别哭了。〃老秀立刻劝慰地说;〃儿子多年不家来;家来了;这是大喜;你光哭反叫他心里难过。〃

    母亲拾起衣襟;擦擦眼;收住了眼泪。

    老秀又劝嘎子早点儿安歇;说过回家去了。

    娘儿俩进得房来;黑洞洞的。母亲在地上摸索了许久;原来刚才把灯碰落到地上去了。母亲拾起灯点上;又添了些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把灯拨亮。郭祥记得;这还是多年前那盏破旧的铁灯。

    母亲忙着到院里抱柴禾准备做饭。郭祥把东西放在炕上;一看这座小东屋十分破陋。坑上只有一床粗布被褥。一个迎门橱;烟熏火燎成了黑色;还断了一条腿用砖头支着。外间屋有几个盆盆罐罐;一个郭祥幼年坐过的小板凳。郭祥心里疑惑;不知为什么经过土改;家里头还是这样。父亲也不见了;郭祥心头沉重;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母亲抱了一抱烂豆秸;坐在灶前点着了火。郭祥抢过去烧火;母亲不让;她说:〃孩子;你歇歇吧。你在外头这么多年;风里雨里;马不停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呵!〃

    〃在外头不苦。有吃有穿;同志们在一块儿可乐和哩!〃郭祥安慰妈说。

    〃唉;别哄妈了;八路军吃的那苦你当我不知道?〃

    这时郭祥忍不住问:

    〃妈;我爹哪儿去了?〃

    这一问不要紧;母亲的泪;扑簌簌地迎着灶门口;像一串水珠似地滚落下来。

    〃你再见不上你爹了……〃母亲擦了擦泪;极力克制着悲痛;接下去说;〃自从你走后;因为一只死鹰;你爹让人硬逼着披麻戴孝;回来就病了半年;没有起炕。那场花费;把咱家的三亩地一指甲没剩通折卖给谢家了。就这么人家还说不够;还要你爹给他家做活顶账。我打死你家的鹰;我赔你鹰;为什么就不依呢?还是你杨家大妈眼尖;人家是故意杀鸡给猴看;好显显他谢家的威风势派;叫穷老百姓乖乖听他的!从那时候起;家里没吃没喝;妈就藏起个破瓢;本村张不开口;就到外村讨饭。要回点稠的;就热一点给你爹吃。……孩子;我早知道你在梅花渡藏着;我没有给你捎信;一来怕走漏了风声;二来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妈只要受得了忍得住;就不能让你知道……

    〃你爹病好了些;谢家就找他去做活顶账;一个钱不拿。直到八路军过来;减租减息;这才算喘了口气。你爹就扛了板凳磨石;到各村去给人家磨个刀子剪子;挣点钱餬口。赶日本'五一扫荡';冀中地区变质;谢家就当了汉奸。谢香斋当了大乡长;谢家骧当上了警备队;威风更大了。修炮楼;修公路;派款派伕;不到一年;就要了20多顷地;比原先的地多多啦。这一带村子;差不多都成了谢家的地了。那时候;家家没吃的;吃麦苗、树皮;谢香斋穿着长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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