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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 钵-尤凤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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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这时,从外面拥进几个青壮汉子,万虎说他们是这村在厂里干活的人,不用说是闻声赶来的。本想从他们嘴里探听吕厚忠的消息,不料这伙人的态度十分强硬,说只有发还欠薪才说出吕厚忠的下落,其中一个留小平头的还威胁说:不给钱你们也走不了,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姜先生问小平头:厂里究竟欠你多少钱呢? 
  小平头气呼呼:一个月三百十个月三千。 
  姜先生惊讶:怎么,一年没开工资? 
  一片怒声:就是,就是。 
  姜先生把目光转向万虎,万虎默认。 
  姜先生从嗓子眼里挤出句:这个小万。 
  我对万的恶感也就在这一刻油然而生,心想,你个万,原本也是个种地的农民,穷得连老婆都讨不上,只因为姜先生一心帮你,给了你一份产业,可刚刚成了一个人物,就对邻里乡亲这般刻薄无情,与那些为富不仁的黑心老板没什么两样,真的让人愤恨。我又想到自己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无疑是助纣为虐,要不是看在姜先生的面上,我定会甩手而去的。 
  找不到吕厚忠,又问不到下落,就只有走了,到村头发现汽车已被人用铁链子锁在一棵树上,小平头那一伙站在远处冷眼相观,事情明明白白我们不知该怎么才好。 
  也只有和小平头他们谈判,对方却不谈,只要钱,说不见钱说破天也没用,谈不拢,也就僵住了。 
  突然万虎换了一副面孔,冲小平头一伙怒喝:你们听着,你们这是犯法,是抢劫加绑架,我已经报了案,警察一会儿就来了,你们要不想倒霉的话,就乖乖地开锁放我们走,否则——哼! 
  没人相信他的话,包括我和姜先生,寻思他是使用恐吓战术,不过他的话却引起我的担忧,如果事情不尽早解决,走到万虎说的那一步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样对谁都不利,我正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小平头一伙,这时就听见了由远而近的摩托声。 
  姜先生瞪眼看着万虎,问:你真报警了? 
  万虎满不在乎地说:报了。 
  姜先生吼句:浑! 
  后来知道,万虎是在双方对峙过程中偷偷打手机报警,从镇上到这里很近,摩托车是说到便到的。 
  姜先生看着我。 
  我命令式冲小平头喊:把锁打开,快跑。 
  没人动,许是发蒙,我又喊,这当儿两辆摩托风驰电掣般进了村。 
  四个警察从两辆摩托车上下来,一起拔出枪,见这阵势小平头丢下手里的钥匙和他的人四散而逃。 
  警察没追,一个大块头警察横横地冲我们问:谁报的警? 
  许是万虎已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吞吞吐吐说:是我,可是…… 
  大块头又问:逃走的可是嫌犯? 
  万虎看着姜先生。 
  姜先生说:这里没事,误会了。 
  大块头警察皱起眉头:误会了?你们和公安开国玩? 
  我怕姜先生把事情弄糟,赶紧对警察说:是这么回事—— 
  大块头警察不由分说地打断:别啰嗦,是不是你们报了警? 
  不等回答又问:逃走的是不是涉案人? 
  万虎说:他们…… 
  大块头又打断,说:行了,事情已经清楚,这里发生了劫车案。说罢转向一个白面小警察道:小宋你带他们回所做笔录,向郝所汇报,我们捉拿了案犯就回去。 
  我们的思维被弄得一愣一愣的,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三下五除二,警察就给案子定了性。 
  抱着把事情澄清的愿望,我们同意照大块头警察的话做,回镇上做笔录,就这么离开七桥村。车开出去,我们看见吕厚忠的女人远远地望着我们。 
  你得承认,大多干公安的人都很耿直,不善于伪装,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比如郝所长。当我们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就不是先前借车时那副模样了,黑着个脸,说话横横的,好像我们是他捉拿归案的犯人。 
  姜先生不会写简体汉字,笔录由我这个“局外人”做。当我把“精心”炮制出来的笔录交到郝手里,他看了看,用不无挖苦的口吻说:真是奇了怪了,受害人为犯罪嫌疑人开脱,可是东郭先生转世? 
  我刚要解释,郝挥手打断说:你们出尔反尔,是对国家执法机关的蔑视,不要紧的,我们会从犯罪嫌疑人那里得到口供,不让你们的伎俩得逞。 
  我们张口结舌。郝告诉我们现在可以走,但不能离开镇子,随时等候传唤。走出门,带我们来的那个小警察走向万虎要车钥匙,万虎不给,小警察也不说话,伸手抓住万虎的胳膊一扭,万虎哎哟一声,钥匙从手里脱落,掉在地上。这时郝走出来,说不要低估我们警察的身手。又说我们是依法办事。姜先生气愤地质问:无缘无故扣车,这是哪国的法?郝艮艮地说:自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不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法。顿了顿又说:需要我解释一下吗?这个案子属抢劫性质,根据你们的报案我们已立案侦察,所以这辆车就是涉案的赃物,我们有权扣留,直到结案。 
  我们总算明白郝为什么一定要立这个劫车案了,是为这辆没“借”给他的车啊。不过细想想郝也是“有法可依”的,就算是“法为己用”,也是我们自己撞到他枪口上去了,对此别说我和万虎,就是持美国护照的姜先生也没咒念了。 
   
  12 
   
  姜先生说建越用一件羊毛背心换了房东的几个玉米面饼子,他不吃独食,招呼大家到他那里一块享用。不早不晚,刚要吃,进来几个武装民兵,宣布奉工作队之命将我们逮捕,可怕的一刻终于来到,奇怪的是当时我们没想别的,只想把冒着香喷喷热气的饼子吃下肚,我们也提出这个要求,没得到允许,他们把饼子揣进自己的怀里,说是“战利品”,押着我们出门。 
  我们被关在祠堂附近的一座空房子里。房子很小,我们几个坐下就占满了,只有一扇门,窗棱子都破碎了,透过露天的房顶,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等月亮也升上来,对我们的审讯就开始了。头一个被带走的是贾开,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被带回来,又换了雷觉。门口窗外都有监视的民兵,我们不能向贾开询问情况,只用眼看他,贾开连着咳了三声。咳是我们在日伪监狱时用过的暗号,三声咳代表秘密已经暴露,事态严重。贾开故伎重演,使我们的心一下子提到嗓门,又大惑不解,会有什么秘密暴露呢?我们没有隐瞒什么呀,连国民党地工的身份都做了交待。说实话,交待之后我们就意识到失策,特别是在邹国甫和田宝安分别以汉奸与特务的罪名被处死后,我们更是懊悔不已。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我们已将“罪证”和盘托出,授人以柄。我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雷觉回来,雷觉回来后依然是咳了三声,于是大家就意识到事情确实不妙。 
  不知是按照怎样的顺序,我是最后一个被带走的。临时审讯室在祠堂的一间屋子里,进门见侯队长坐在一张香案后面,吸着旱烟袋,昏暗的油灯照在脸上,神情很平和,也没因连续的审讯露出倦相,相反倒显得很亢奋。让我奇怪的是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等带我来的民兵退到院子里,门就关上了,屋里只剩下审人的侯和被审的我。我知道这不符合规范,因为我是经历过无数次审讯的人,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当然我不是挑剔什么,我只是觉得意外,甚至产生错觉,感觉好像不是在审问,而是两个人在谈心。 
  一开始也确实有点像谈心,侯队长的态度很和蔼,眼笑笑的,说话慢声细语,与先前的侯队长简直判若两人。他让我坐下来,给我倒一杯水,问我吸不吸烟,我回答说不吸烟,而心里想的是他最好问问我要不要吃饭,他没有,继续说与我毫无干系的烟,他说他是在读大学时学会了抽烟,一抽上就戒不掉了,开始吸纸烟,后来参加革命工作就改抽旱烟了,一是须和工农打成一片,另外纸烟也不好搞。说完他朝我笑了一下,抬起一只脚像模像样地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接着他又问我的家庭情况,其实在“材料”里已交待过了,他应该看过,为了让他满意我又说了一遍,他说这种情况土改是要划地主成分的,我没吱声,他又笑了笑,说你家比我家可是小巫见大巫的,我家是我们县首屈一指的大财主,光地就有五百亩。我煞是吃惊,一下子清楚他是怎样出身的革命者了,同时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果然他说共产党是工农党,但也不排斥工农之外的人,只要能坚决背叛自己原来的阶级,就能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我还没吱声,心想把我们抓起来为的是动员我们加入革命队伍?他又说下去,当然了,要参加革命就得对革命有认识,有认识又必须有行动,现在是你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问采取什么行动呢?他说这个我说过了嘛,与反动阶级决裂啊。我问你说的反动阶级指什么?他说自然是地主富农和其他有财产的人。也许是自己刚被剥夺了财产的缘故,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十分反感,就不管不顾地说,只因一个人比别人富裕些,就认定他有罪是反动派,就剥夺他的家产,就把他消灭,这是荒谬的,不人道的。我以为他会发怒,却没有,他看着我,不说话,神情依然很平和,好似鼓励我说下去。我又说反正我对共产党的这种革命是不赞成的,你家是财主,你真的认为你家的财产是剥削而来?你的家人是有罪恶的反动派?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话说得那么激烈,好像要把对革命的成见一吐为快。侯队长一直在认真听,他慢吞吞装上一袋烟后说:你的认识大致不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财产并不代表罪恶,有产阶级也不见得反动,从某种意义上甚至还代表着进步,对人类社会有贡献。我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惊讶地看着他。他说下去:就拿我自己的家庭来说,从我的曾祖父到祖父再到我父亲,几代人都勤劳本分,为人和善,乐于助人,热心公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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