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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侦探不吃那一套——侦探是不迷信的。因为他所面对的委托人都有着迷信、占卜、宗教无法解决的问题。
“请你回去。”我的侦探说。“知道怎么走吧?”
“可是——”
“请你回去。”
然而委托人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不肯接吗?”
声音很微弱。她的声音从刚才就很细微,有时甚至听不清楚。或许她是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难为情吧。
“那你为什么要听我说这些呢?”
我的侦探苦笑着说:“可是,我没有问你的名字。”
这是我的侦探的作风。他信任先报上姓名,再说明来意的委托人。反过来说,即使先说明委托的内容,却在签约之前都不肯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则不予理会。
话虽如此,这阵子——过去两年来——不管哪一类型的委托人,他经常都是回绝的。
我的侦探说:
“你委托的内容非常司空见惯。看到那边墙壁的柜子了吧,我自己没有数过,但是我可以跟你打赌,里头放的档案有一半的内容和你委托的一样。”
我的侦探穿过狭小的事务所,似乎打开了窗户,三楼底下马路的喧嚣传进房里。
“你走出这家事务所的同时,我就会忘了你的事,你的脸、声音、还有你的穿着——包括你所说的话。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回去。”
委托人依然没有起身。
“但是,把你对你先生的怀疑化为言语,告诉我这个侦探的内疚感,得由你自己承担才行。”
委托人似乎站了起来。访客用的沙发弹簧发出声音。
“你说话真尖酸。”
“侦探都是尖酸的。”
“就算是骗人的也好,既然都要拒绝了,你就不能说些‘说出来就舒坦多了吧’、还是‘有这种烦恼的太太不少,但大多数都只是本人的误会或胡思乱想,没有调查的必要’之类的话吗?”
“我没有安慰你的义务,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委托人踩着脚步,走远了。传来开门的声音。这间事务所的门,每当开关就会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声响。
委托人的脚步声停了,传来声音:
“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吗?”
我的侦探回答:
“只是路过看到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就想到要调查先生,这种女性我无法信任。”
委托人又将门弄出叽叽声。她似乎没有走出去的样子,可能是靠在门上,停在那里。
“如果考虑一天之后,我的心意依然没变的话呢?那样子你肯接吗?”
我的侦探保持沉默,但是委托人说:“那么,我会再打电话来。”换句话说,我的侦探刚才点头了。
“不能用电话。”
“为什么?”
“因为太简单了。如果连再跑一趟都不肯,以为像叫外送披萨,打通电话就可以解决,那么不到三天,你就会后悔雇佣我了。”
委托人微微颤抖着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尖酸?”
然后她便走了。
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我的侦探许久都没有回到座位上。一会儿之后,他踩着沉重的脚步走来,打开放着我的抽屉。
我的侦探就这样好一阵子不动,接着他取出我来,掏出几枚零钱,再将我放回原来的地方,关上抽屉。
我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与侦探总是跟我放在一起的大拆信刀、旧手册并排,听着他离开房间的声音。
我的侦探八成是为了打破自从我来到他身边后,正确来说是第二次的戒烟,前往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我的侦探每当遇到心神不宁的事就会依赖香烟。
我的侦探第一次戒烟失败是他的妻子过世时。我心想,他这次遇到什么事了?
我并不知道我的侦探的实际年龄。
从他的声音和容貌看来,他大概正值四十大关,而且他在二、三十岁时应该过得相当辛苦。
他看起来总像大病初愈,嘴角老是微微下垂,就连正式场合,他松垮的领带也从来没有好好地系紧过。
把我买来、带到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子。她买下我之后不久,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过世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侦探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独自经营事务所。
一个人若是身边没人,也就任凭年龄的增长,而不会去记自己的年龄。因为没有人帮他记得生日。人是不会对自己妄加岁数的。所以,我的侦探忘了自己的岁数,而我也没有机会知道。
我的侦探计算的是死亡之后的年岁。他在妻子过世时,自己也死了——他已经死了两年,今后也打算继续这么死下去。我是怀抱着死人财物的钱包,神采奕奕地挥霍金钱这种事,与我无缘。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上侦探的,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的过去,或许也和他的妻子一起埋葬了。
他没有孩子,也不曾见过像兄弟姐妹的人。我的侦探就和他那孤独地躺在棺材里的妻子一样,孤独地活着。
我的侦探——我这么称呼他——似乎单纯地认为我是他的东西,但是事实上,他才是我的东西。
他的妻子过世时,他把能够想起她的一切东西都处理掉了,却唯独没有丢掉我。我是生前的她唯一触摸过的遗物。我不认为我这么做是娘娘腔,我只是像他妻子以前叫他的那样称呼他而已——我的侦探。
到了黄昏,有客人来了。
他是我的侦探的少数朋友之一。我的侦探叫他“佐佐木”。佐佐木则称我的侦探“河野”。
他们两个交情有多好?我无法推测。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喝酒,也会聊天,但大都是佐佐木说话,他是新闻记者。这是个情报出入频繁的工作,沉默寡言的人是无法胜任的。
佐佐木在我的侦探死了妻子的时候,在他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之前都没有离开他身边;在他还说着“我一个人不要紧”的时候,一步也没有离开他。所以我很信赖佐佐木。
“好清闲呐!”佐佐木一开门进来就这么说。“这样竟然还开得起事务所呢!”
“没有开,只是撑着。”
“勉勉强强哪!”
“没办法跟大报社比的。”
佐佐木在访客用的沙发上坐下来。
“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
我的侦探没有回答。
“我觉得不坏。对方也很有意愿,他们想要一个能干的调查员。”
“叽”地弄响座椅之后,我的侦探回答:“到今天还要看人脸色的话,当时就不会独立了。”
停顿了一下之后,佐佐木说:“当时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现在景气比以前更好,景气好的时候,这种生意就会兴隆。”
“这我也知道。”佐佐木笑道。“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却变了,不是吗?那个时候有薙子,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薙子是我的侦探的妻子。
椅子又响了。
“喂,你差不多该振作了。”佐佐木说。“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我明白。”
“你不明白。只会嘴巴上说。你简直就像个僵尸。但是最近啊,僵尸却只能当笑柄!”
佐佐木说完之后,一片沉默。
大约半个月之前,他对我的侦探提起上班的事,一家相当大的保险调查事务所正需要人手。我无法确定,但是从佐佐木的话看来,我的侦探好像以前曾经在那一类事务所工作,之后在某个时期离开,自己开了这家事务所。
“喂!”佐佐木说。
“干嘛!”
“失物。”
传来起身后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
“掉在沙发脚边,是耳环。”
佐佐木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些。
“女人吗?”
我的侦探冷淡地回答:“委托人。”
“把耳环掉在沙发旁的委托人啊?”
“是啊。她很激动,连耳环掉了都没发现吧。”
“很激动?”
“是生气的激动,因为我拒绝她的委托。”
“又拒绝了?”佐佐木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根本没有工作的意愿嘛。”
佐佐木可能是走回沙发那里了,响起脚步声。
“再拒绝,不用多久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喽。所以我才叫你去上班,拿人薪水的话,不愿意也得工作。”
“就像你一样?”
“随你怎么说。”佐佐木笑道。“为什么拒绝?女人委托的事,应该不怎么棘手吧?”
许久一段时间,我的侦探都闭口不语。佐佐木可能习以为常吧,静静地等待回答。
“她长得很像薙子。”我的侦探回答。
佐佐木叹息。
“我吓了一跳,长的非常像。当然,是像年轻时的薙子。”
佐佐木稍微改变语气地说:“她会回来拿耳环吗?这不是便宜货喔。”
“看那样子,不会来吧。她的衣着高级,像是穿惯那种衣服的样子,不是那种挖出唯一一件好衣服出门的,是有钱人。和这个耳环一样的东西,至少还有一打吧。”
“两只耳环都掉了的话,就会死心,只掉了一边的话,会四处找,这就是女人。”
佐佐木说完站了起来。
“一起去喝一杯吧!我发现一家好店。”然后他接着说:“那个收起来吧。她会来拿的。”
我的侦探笑了:“跟你打赌也行,她不会来的。”
但是她来了。
那是隔天下午的事。
响起敲门声,我的侦探说“请进”,门发出倾轧声,接着传来她的声音。
“可以请你接受我的委托吗?”
我的侦探有好一会儿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可能是正注视着她吧。我在抽屉的黑暗之中,回想起过世的薙子的长相,想要想像出一个年轻时她肖似的女性,为了不输给我的侦探,我一副收起下巴、紧抿嘴唇站在那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