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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我们的一辈子,竟然只是风雨中相拥的这一时半刻。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那我接受这样的命中注定。
手腕处有冷硬的物事硌着,正是伴随我三年之久的利匕。
天若许,白头生死鸳鸯浦;天若不许,还有一池清莲并蒂香。
至少,我们相守到了最后的一刻,幸福到了最后的一刻。
正将所有的悲伤、恐惧和愤懑缓缓地吞下,默默接受绝望的现实时,庄碧岚蓦地说道:“妩儿,唐天重应该无意取你性命。”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道:“那又怎样?我要和你在一起。”
庄碧岚顿了顿,面颊有深深的痛楚浮动,但依旧清晰地继续道:“雅意还活着,我不想让她死。”
“嗯。”我木讷地应着,静静听他继续说着。一字一字,是少时那种熟悉的清醇嗓音,却过于低沉,过于压抑,仿佛在我们分开的那段岁月里压上了无数黑夜般的灰暗沉淀。
“她已救过我两次。若不是她,我庄碧岚便是不被囚死于瑞都,也已丧生在杀手的暗箭下。”
“嗯。”
“妩儿,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或死,都没有关系。可我不能放弃雅意,我不能把欠她的带到来世。”
“我知道……”
“这匹马其实脚力很足。只是负着三个人,超过了它的负荷。”
“是……这是匹好马……”
“唐天重……不会杀你。”
他又吐出了几个字,却是重复了他第一句话的含义。
我没有答话,只是身体忽然间哆嗦起来,被压抑下的恐惧如春日的蔓草发了疯般抽枝散叶,迅速流溢全身。
尤其,觉出他反过掌来,悄无声息地抵到了我的腰间,我控制不住地失声大叫起来:“不要!”
他握住我的腰肢,埋下了头,并不说话。
以他的腕力,只须轻轻一推,我顷刻间便会滚落马去,再也不会成为他带南雅意逃走的负累。
可我已等了他三年!
哪怕心如枯井,他依旧是我心里最后一点儿冀盼和希望。
事已至此,我不求活着结为夫妻,难道共赴黄泉也成了镜花水月的虚幻泡影?
我松开环着他腰的手,张臂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失声哭道:“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你若推我下马,我即刻就死在你面前!”
如悄无声息地伸出,他的手又在悄无声息间缩回。
他侧过头,深深地望向我,颤抖的唇动了动,竟没有说话。
半响,他的唇角轻轻一弯,勾上一个极浅极浅的笑。清俊温柔,煦日般蓄满包容,努力地传递着他倾尽所有的爱怜和宠溺。
可雨水冲去了他眸子上的泪光,却不能荡涤眸心不经意泛出的绝望。那种深刻骨子里的绝望,如细细的锋刃般破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我忽然之间痛哭出声。
“碧岚,碧岚……我不想放弃。”
我踮着脚尖踩紧马镫,从后面捧过他的面庞,让他转向我,与我的面庞在雨水中相贴相偎。脚踝犹如针扎般刺痛着,让我浑身冒着冷汗打着哆嗦,快要支撑不住,却仿佛冲淡了心口某处破碎时的裂痛,让我终于有力气半站起身,凑过自己的唇,亲吻着他的脖颈,他的面颊,他的额,他的眼睫。
他的面庞冰冷,没有半点儿温度,只是游移到他睫边时,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滚落唇边,大滴大滴,俱是微微的咸涩,再大的雨水也冲不开,冲不开。
那咸涩滞在舌苔上,好像在顷刻间便流转到了全身,连流淌的血液,都满是他泪水的味道。
“我不想离开你。”我哑着嗓子,用了全身的力道与他贴得更近。
“我知道。”他答道,唇角笑意微微,“我不离开你了。”
我亲着他的唇,叹道:“碧岚,我想听你抚琴。”
庄碧岚的眼眸已是平静柔和。他亲呢地吻了吻我的唇,温暖的气息扑在我唇齿间,呢喃的话语在亲吻间宛转低回,“嗯,我抚琴,你吹笛,不奏《长相思》,只奏……《长相守》。”
不奏《长相思》,只奏《长相守》。
可后面的马蹄声声,分明在提醒我们,相思是梦,相守更是梦。
当沧海桑田成了我不敢企及的永远,我只祈愿眼前的相偎能多上片刻。当片刻也成了奢求,漫天的雨水打到唇角,都成了挥之不去的咸涩难忍。
我终究泪落如雨,却莞尔笑道:“碧岚,如有下一世,莲花盛开的时节,记得……要每天陪着我,从花开到花落……”
庄碧岚温默一笑,轻声道:“好。”
我仿若松了口气。
这一世,我算是不枉了。
“保住雅意!”
我轻轻地吐出最后四个字,悄然从马镫中撤出双脚,贪婪地最后望一眼那让我魂萦梦绕了多少年的熟悉面庞,松开双手向后一仰。
身体忽然之间轻了,空了。
风声呜咽,苍穹幽邃。
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天裂了。
满天砸下的雨点灼着晶莹的碎芒,像上天也在今日倾尽了一生的泪水。
重重地滚落在泥泞中时,天地仿佛在眼前翻转。雷声当头炸响,震得满耳嗡嗡作响,让我再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浑身像已散了,却奇异地觉不出痛来。只是本就草草梳就的发髻已散落开来,凤尾金簪和湿漉漉的长发一起跌到了泥水中。
我在泥水中滚了两滚,抓了一手的淤泥,努力地支起身,望向庄碧岚的方向。
青雅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庄碧岚急驱着马儿向前奔着,却转过头,只是向我凝视。
眼中的晶莹并不只是雨水,憔悴的面容有着凄怆的痛楚,开合的唇重复着相同的唇形。
妩儿,妩儿,妩儿……
多少年,你都这样唤着,雷声里,我也一样能听到的。
可惜,可惜,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纵使泪滴千千万万行,痛煞愁肠,也无人怜惜我们半分。
“吁……”
有人急急勒马,打着响鼻的战马,几乎把滚烫的气息喷到我脸庞。
我有些不适应地缩了缩肩,勉强从地上坐起身,望向另一面的追兵。
果然是唐天重,一身墨色战袍,高高地坐在紫骝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深邃到可怕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身后,除了他的弟弟唐天祺,还跟着二十余骑,俱是轻装的侍卫,一看便知是摄政王府豢养的死士,身手绝对在原来那引起暗卫之上。
想那些暗卫原先便应该在等待他们过来好一齐动手吧?多半是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会让我们逃出他们的监视,才临时决定先行动手。
唐天祺拿手背擦着脸上的雨水,已经向他兄长笑了起来,“恭喜大哥,这小美人看来没什么事,今晚便可一遂心原,好好享用享用了!”
唐天重平日瞧着还有几分稳重,但他此刻居然没有责怪唐天祺的轻薄言语,只是扫了一眼庄碧岚远去的背影,淡淡地吩咐,“我不追了。天祺,你带人过去,务将庄家那小贼和那女人除去,明白吗?”
唐天祺领命,果然带了人便要绕开我前去追击。
想庄碧岚到底二人一骑,早已马疲人倦,又有个生死不知的南雅意要照顾,怎么敌得过摄政王府这些装备精良的二十余骑?
我再顾不得,高声道:“慢!”
唐天重本已要下马,听到我说话,又坐正了身,微眯了眼盯着我。
长发正湿淋淋地滴着泥水,连脸上都已满是脏污,我不知道这时候唐天重对我到底还有几分看重,只是记得当日他从皇后手里救我后肯压了性子迁就我,也便依稀有了点儿希望,艰难地挪动失了力的身躯,忍着头晕目眩,跪下向他求情,“候爷,放过他们,可以吗?”
“放过他们?你就想和本候说这个?”他忽然大笑,拿马鞭指向我,喝道:“宁清妩,你拼死从他的马背上跳下来,就是算计着本候心里有你,可以利用我对你的情意来要挟我,作为放走你情郎的筹码?”
算计?利用?
我黯然笑道:“在候爷心里,我有这么大能耐?”
唐天重冷冷地看着我,然后转向唐天祺,一字一字地吩咐道:“提庄碧岚人头来见!取不来,你自己提头来见!”
唐天祺闻言,脸上早没了嘻哈笑意,急急应诺一声,便飞身上马,带了十余人箭一样蹿了出去。
我心里一片冰凉,再不跪他,坐倒在地上同样冷冷地看着他。
原想着唐天重捉到了我可能便知足了,或许会放松了对庄碧岚的追击,但他这般要置他于死地,以庄碧岚目前的处境,有多少的可能逃出生天?
他到底比唐天霄狠毒多了。
唐天重似乎不习惯有人这么冷眼瞪他,皱眉道:“你也不必恼我,怪只怪你自己太不知趣。三番两次依顺着你,你倒越发踩到本候头上了!”
他驱马近我两步,向我伸出手来,喝道:“到我马上来!”
我轻蔑地一笑,强撑着站起身,瘸着腿走在被唐天祺的人马踩踏得一团凌乱的淤泥中,一步一步,走往庄碧岚的方向。
他逃得走也罢,逃不走也罢,我总要离他近些,更近些。
虽然……他其实也不能了解我。他竟以为我能背负着我们的爱情去容忍唐天重的欺辱。
在我走出五六岁后,身后才传来唐天重的怒喝:“宁清妩,你敢再走出一步,本候可不客气了!”
我的整个人都在哆嗦,却不是因为唐天重的威胁。
鞋子已经陷在泥泞里拔不出来,光着的左脚糊满了淤泥,却不难看出脚踝附近已经是原来的双倍粗,略动一动,疼得整个身子都在抽搐。
咬着牙再向前走一步,疼得眼前阵阵发黑,连耳中都是一阵隆隆乱鸣。
我勉强站定了,才听到唐天重在吩咐,“去把她抓过来,捆在本候马上!”
踩在泥水里的脚步声迅捷有力,转眼近在咫尺。我心中恨痛,转过身盯着唐天重冷笑道:“我好悔!我好悔当年不该救了一个衣冠禽兽!”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