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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庭芝前脚走,朱焕立即就投降了。扬州陷落,元军全军开拔追击李庭芝部,终于把他们围堵在泰州城内。
李庭芝、姜才终于力尽被俘。元军主帅阿术责问李庭芝为什么不降,姜才大叫“不降者,是我!”
阿术犹豫,蒙古人是重硬汉的,李庭芝、姜才无疑硬到了不可以思议的地步,当此天下已定的大势,实在没必要多杀。
一边的朱焕说话了,扬州积骸遍野,皆他们所为,不杀何待?
一句话勾起了之前10个月里的杀戮怒火,阿术下令将李庭芝斩首,姜才剐杀。临刑之日,原南宋江淮主将,那位应该七十九就死,非要活到八十三的夏贵特意赶来来观刑,姜才受刑中冷然发问——老贼,你看着我不感到惭愧吗?!
扬州世代忠烈,闻听李、姜被害,全城百姓无不流泪。这股忠直刚烈的气息一直留存了下去,直到数百年后明末清初时,这座硬到不可思议的城市也在与李、姜一样忠贞刚烈的史可法率领下,与清军死战,哪怕屠城十日也绝不投降!
壮哉,扬州!
茫茫神州,只剩下了独钓中原的钓鱼城。至南宋小朝廷灭亡之时,钓鱼城的主将已经换了三任,当初让蒙哥城下饮恨的王坚第二年就被召回临安,不是为了嘉奖,而是贾似道等朝臣猜忌他,把他排挤到了普通州县去当地方官。
公元1264年,崖山之战前15年,王坚在和州知州任上郁郁而终。
钓鱼城的第二任主将是张钰。张钰是王坚的部下,一个在某种程度上比王坚理加强悍坚硬。他接手钓鱼城之后,不止是固守,而是适时出击。当临安陷落时,他派部将突袭青居城,抓获元军安抚使刘才;3个月后,派兵弛援重庆,合力攻克凤顶寨,再之后收复泸州,捕杀叛将梅应春与元将熊耳,抓获熊耳夫人。听说小朝廷在福建称帝,他在钓鱼城内辟建皇城,派出百余人南下寻访,准备接来长期独立。
当然,这百余人没法横越神州,再越过百万元兵,把小朝廷接到钓鱼城里来。
公元1275年的年底十二月,涪州降元,重庆告急,张钰按捺不住,留副手王立守城,自己率军攻入重庆,接任制帅之职,旋即克复涪州。过了正月,张钰大会西南众将,联合忠、万两州军力连破元军十八砦,解大宁监之围。
一时间,西南振动,宋军在这一片区域里大有复兴之势。
天下大势如此,张钰注定了只是昙花一现。元军集结重兵围困重庆,用的是扬州之战同样的战术,结局却没那么严重。
张钰的身边没有姜才,他的部将出卖了他。张钰在巷战之余选择出逃,逃到涪州时被元军抓获,被押解到安西(今陕西西安),软禁在一座庙里。
回头说钓鱼城。
天下事,难说没有运气的存在。南宋灭国,神州沦陷,钓鱼城天险也变得脆弱,原来自成体系,可以永远生存的山城,居然连续两年干旱,城里农田颗粒无收,据当地县志记载,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金城汤池,非栗不守,到此地步,钓鱼城终于投降了。
这座从公元1240年由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始筑,至公元1279年正月最后一任守将王立出降,共抵抗蒙元整整40年,前期以击毙蒙古大汗蒙哥而光耀史册,后期独自支撑巴蜀危局被誉为独钓中原的旷世坚城终于倒了。
张钰在陕西听到消息,以弓弦自缢身亡。
钓鱼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体覆灭。这两件事接踵而至,南宋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文天祥在这样的局势下被押解进元大都。
忽必烈的气度横贯胡汉,远不是传统印象中异族酋长的蛮横模样,他下令以上宾之礼接待文天祥。当然,这是有目的的。
他希望文天祥投降,做他的臣子。
第一个出场的人是留梦炎。留梦炎,公元1244年的南宋状元,公元1275时做到了南宋首相,看资历他与文天祥是那么的一致,元朝觉得他们会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他们忘了,留梦炎在临安将破时选择了逃跑。
两人相见,文天祥身着南朝衣冠,面南而坐,意示绝不向元朝屈服。留梦炎则一身元朝高官的服饰,早成了异族的鹰犬。
文天祥戟指喝骂——你好歹是一个状元宰相,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留梦炎绝无羞惭,大恨而去。第二个来劝降的人让文天祥痛断肝肠,居然是被降封为瀛国公的宋恭帝。几年过去了,宋恭帝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不知道北地生活是否让他忘记了江南,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个身份。
文天祥让宋恭帝坐下,自己面北跪拜,痛哭流涕,连称“圣驾请回。”姓赵的少年人在慌乱局促中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离开。
这之后,元朝想不出还要由谁来劝文天祥,按级别,总不成把谢道清请出来吧?
第三个人是元朝的重臣平章政事阿合马。大人物出场声势不凡,加上礼遇期已过,要来硬的了,阿合马直接命令文天祥跪下。
文天祥冷笑,南朝宰相为何要跪北朝宰相?
阿合马加倍的趾高气扬,问道:“何以至此?”你一个南朝宰相,怎么到我北朝宰相的地盘来了,既然输了土地,那就等同于输了地位。
文天祥愈发傲然:“南朝若是早日用我为相,北人到不了南,南人更不会到北方。”
阿合马冷笑,提醒文天祥他手握生杀大权。文天祥得其所哉,“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阿合马悻悻然走开。
文天祥被关进了土牢里,简陋、肮脏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囚室里的生活,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们不信以软弱著称的宋人中变节最多例来最软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从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适著称。
一个月之后,元朝宰相孛罗提审文天祥,地点定在了元朝军方重地枢密院,陪审的人是崖山海战的元军主帅张弘范。
困苦之后加以威临,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见孛罗,长揖不拜。孛罗立即大怒,同样情形下,阿合马只是言语调侃,孛罗命令士兵强按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们“或抑项,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终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我,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的不行,又自峙汉学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谈中压倒文天祥。他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至今日,几帝几王,一一为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这种小儿科问题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更加不屑,直指问题中心——“汝辈弃德祐皇帝,另立二王,这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正色回应——“德祐失国,不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另立二王,为社稷计,当然是忠。”
孛罗一笑,满是讥讽——“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这一句问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怆,数年间流离逃战艰辛苦困,真的是一无所获吗?他黯然自问,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忍不住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罗再没有话说,他建议忽必烈干脆杀了文天祥,杀得宋人愈千万,多此一个难道很特别,难道会丢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对,包括张弘范。这个亲手灭亡南宋的人上书忽必烈,加一句,张弘范病了,崖山海战之后这人很快病倒,这时快死了。
他说元朝应有新气象,应该与南宋相反,提倡节操,文天祥越是忠贞,就越要降服他。这会对新国家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至于如何降服,优待、威吓、劝说、困苦都用过了,当是时,似乎只有继续困苦还能有效,于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从这时起,这座土牢是文天祥两年多时间里的囚室。
文天祥在这座低矮潮湿的土牢中倍受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会痛苦,可事实上痛苦与折磨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条是,心安乐才能身安乐。
文天祥用诗歌记录了这段生活,那就是名传千古,也必将传至永恒的《正气歌》。
《正气歌并序》——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土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焚,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沓,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毁尸,或腐鼠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渗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