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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之后,王安石先翻史料,浩如烟海的各部门记录中,他终于找到了宋仁宗嘉祐年间行首司的工作日记,里边记载所有大臣都在门里下马(并于门内下马)。有了书面依据,他又去找副宰相冯京。冯京,字当世,鄂州江夏(今湖北武昌)人。与王安石同龄,迟两届考中进士。
考中时天下轰动,为北宋年间科场的传奇人物。在三级考试中,连得解元、会元、状元,号称“三元及第”。这份殊荣,远超一切名臣,是北宋年间首屈一指。这样的年青才俊,连富弼都动心了,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说来真是非同小可,看他在这件事情里的表现。冯京仔细地回想,想了又想,再想再想,终于开口说话:“安石,非常遗憾,我忘了。”
三元及第的脑子居然把每天上朝的礼仪经过给忘了!最绝妙的是他又加了一句:“……我又隐约记得,曾经在门外下过马。”
多么成熟的政治修养,先定下原则——“我忘了。”就此推开所有可能的罪名,接着又表明自己的立场,他赞同文彦博。
王安石面对软中带硬的牛皮糖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再去找线索。这次他得到了一个非常切实,非常有用的第一手资料。有线人说,中书省驱使官温齐古曾经亲眼所见宣德门当天值班打人的侍卫们事后聊天。一个说,把宰相的马和从人打伤,这罪名可不小啊。
另一个叹了口气,我难道不知道吗,只是上面逼得紧,无可奈何!温齐古听到后,立即报告给了另一位副宰相王珪。
王珪,是王安石的同年进士,资历相当深厚,在翰林院里一干就是18年。文章写得非常漂亮,“其文闳侈瑰丽,自成一家。”在文字高手不计其数的宋朝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其能力可想而知。呵呵,看他的做事风格。
此人后来当上首相,有个外号叫“三旨相公”。即上朝“取圣旨”、在朝“领圣旨”、下朝“己得圣旨”,是一位再乖巧不过,听话好使唤的好同志。
这样的妙人遇到了宣德门宰相被抽事件,只会有一种反应,那就是王安石得赶紧跑,最好一瞬间就出现在温齐古面前,抓紧时间问。要不然,王珪就有本事把证人同化了。
事情果然是这样,等王安石赶到后,温齐古己经神情痴呆,一脸懊丧,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怎么就这么多嘴!那是多大的火坑,自己跳进去注定尸骨无存!
王安石无论怎样问他,他的回答都只有一个,我记不得当时说话的是哪两个侍卫了……王安石凝视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何苦为难一个芝麻小官!王安石不再追问什么,让这条线索断掉。
这个版本也就此打住了,王安石是否应该在门外下马,察遍史料、证人都没有正解,成了个无头公案。下面看第二个版本。
上一个有头无尾,看得很闷,这一个就机灵巧诈,显示了当事人聪明伶俐的一面。话说在这个版本里,王安石不是一个人进宣德门的,而是由一位地位显赫的亲王殿下半拖半拉带进去的。
这位亲王就是前面提到的岐王。当天上元夜君臣欢聚赏花灯,不仅邀请了宰相重臣,连亲王、太后、太皇太后等皇族也一起出席。王安石来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岐王,不管王安石是想在门里还是门外下马,岐王“搀”安石先入。
亲王赏脸,总得接着吧,王安石就是这样被拖进了城门洞里。接下来就发生了抽马事件。考虑到皇宫深处奶奶、妈妈、弟弟强迫神宗贬王安石的过程,岐王这种“搀”扶举动是不是早有预谋呢?事件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
岐王被送交开封府等待处理,王安石自动请求离职。
耶——————!目地达到了!宋朝的宰相必须温文有礼,举止端庄,大家都应该记得,两个宰相互相吵一架,都得各自贬职,何况是和亲王发生了打斗场景!
如果真的是两败俱伤,也就没什么了。好玩的是岐王的等待处理等出了别的花样,不仅没有罪了,还能坏事变好事,给另一个人铺出条升官之路。
事情交到了开封府,府尹是蔡确,每天里各种公务忙得没完没了,突然间被皇帝召见。神宗问他,岐王的罪名定了没,怎么处理啊?
蔡确突然间怒了!他愤慨地说:“陛下你错了。开这个花灯节,为的是让太皇太后、太后欢乐,顺便友爱兄弟,给天下臣民做出表率。王安石是首席大臣,应该带头响应。现在反而因为打伤了几个从人,就治亲王的罪,让太后们怎么乐得起来?”
注意最后一句话——“若必以从者失误,与亲王较曲直,臣恐陛下大权一去,不可复收还矣。”他是说,不管王安石有没有委曲,都不能处罚岐王。不然,神宗本人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会达到从此失去至尊无尚的地位的恶劣程度!
神宗大吃一惊。是啊,不仅是他,每个看到这段的人,相信都大吃一惊。因为蔡确说的太有逻辑了。以他的论点,是这次处罚了岐王,王安石会加倍的飞扬跋扈,宋神宗再也治不住他了,皇权不再权威。多好玩,换个角度来想呢?
如果不处罚岐王,这次亲王的地位会怎样变化?连国家首相都敢欺侮,且没有责任,他得牛到什么程度?还会畏惧自己的哥哥,神宗皇帝吗?
要知道亲王与皇帝只有一线之隔,都是同一血脉,要篡位,有亲王的也没有王安石的。就以当年王莽篡汉为例,他也是当时太后王氏的亲侄儿,以王安石这种光杆资历来说,哪有说篡就篡,说成功就成功的?由此可知,蔡确纯粹是在颠倒黑白。
可是回到史书里,神宗的惊讶非常耐人寻味,一惊之后他很喜悦。
——“卿乃敢如此言安石耶?”
蔡爱卿,你竟然敢这样说王安石?宋神宗大大地欣赏蔡确,认为其有胆有识,忠于皇权,体贴皇族,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臣子。
从此之后,决定重用他。
综上所述,非常无语。抛开蔡确言论正确与否,单看宋神宗的反应,就知道这个版本的真假。改革5年以来,宋神宗对王安石言听计从,以国家兴亡托付,要说大权旁落,那早就己经旁落了,会用这点小事、5年光阴之后才猛醒?
不必再浪费笔墨了,混乱的逻辑,加上不附实情的“忠贞”,只能证明这是宋史编纂过程常见的无耻勾当——造假。用来毁掉王安石的形象,给日后为宋神宗推脱改革干系做准备。我们忽略它,再看第三个版本。
这个版本是最刺激最微妙的一个。在这个版本里,王安石带着从人来到了皇宫宣德门左边门外,正要往里走(将入),侍卫执事官出现了,他拿着一种仪仗叫骨朵的东西,吆喝王安石下马。注意这个骨朵,它形状像个长把的小铁锤,其功能也比较相似,在赵光义的时代里它曾经出过一次风头。
在辽国那边,萧太后的情人韩德让曾经在金殿上,用骨朵把一个辽国皇族的脑袋打碎。这时侍卫老哥拿着这种东西走向王安石,命令他下马。王安石很明显没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拗相公性格发作,继续向前走(马势不止)。
这时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是位大有历史、历久弥新的大太监,名叫张茂则。大家还记得这个人吗?回忆下宋仁宗最后几年里,有一次突然发疯,披头散发冲出皇宫门口,他当时大喊:“皇后和张茂则谋逆!”
皇后,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上次皇宫谈话里的主角儿;张茂则,近10年之后再次登场。他突然出现,对王安石大喝,王安石立即就停下了马。这不是胆小,而是规矩。皇宫里太监说话,绝大多数不是他本人在说,而是在转诉皇帝的命令!
这时张茂则用目光命令侍卫官把给王安石牵马的从人抓住,拿骨朵狠打。打的过程中没有记载王安石的反应,他反没反抗,求没求饶都不清楚,记述的重点是那位打人的老兄,该侍卫官打着打着突然间转移目标,大叫了一声:“相公马有何不可!”
举骨朵把王安石的马也打伤了。
张茂则非常欣赏这个举动,他及时地发表了打人打马的合理性解释:“相公怎么了,他不是臣子吗?这样蔑视皇帝,是不是想当王莽?!”
堂堂首相被一群侍卫和一个太监突然横加侮辱,并且是暴力式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事发现场时,王安石忍了。他选择见了皇帝再说。
见到神宗,王安石说了经过,陈述张茂则等人打伤了他的坐骑和从人。宋神宗的回答让每一个精研宋史的人都愕然。当然最愕然的还是王安石本人,宋神宗居然说:“哦,打伤了?真的打伤了?好,派人去验伤……”
王安石立即如坠冰窖,这是比宣德门打马事件更大的侮辱,以首相之位,位极人臣了,受到这样的欺侮,皇帝居然还不相信!此朝廷再没有立足之处。
王安石立即提出辞职。
第三个版本到此结束。虽然没有给出答案,但答案举世皆知,因为王安石的确辞职了;另一方面,张茂则是否受到处罚,就没有半点明文史料可查。在他的宦官列传里,没有这件事的记载,自然也就没有处罚记载。只有纵其想象,才能稍微联系到一些。
在第一个版本里,除了宣德门打马的侍卫们被仗责外,还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御药院太监也被处罚,只是没有记录下他的姓名。那么,这个太监会不会就是张茂则呢?
而张茂则一直是仁宗的曹皇后,这时的太皇太后的亲信,联想到太皇太后和神宗的谈话,会不会有很多的疑团升起?
——免行钱毁了京城里皇亲国戚的财路,曹氏也无法幸免,在她出头之前,由她的亲信太监先出马羞辱王安石。能赶走再好不过,赶不走再出曹氏出面。
这个计划的步骤怎样?
这样详细地介绍宣德门事件,不是为了替王安石叫屈,为改革派出气,而是在说王安石的失败原因。3个版本无论哪个是真的,都传达出一个信息。
即王安石失败的必然性。
他实在是太大意了,强敌环绕身侧,与所有旧势力为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