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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巳时末。”
巳时末,自己一行人离府不过半个时辰。
拳头松开,又握住。
即使赵恭低着头,完全看不见承安的脸,也觉得屋里的温度骤降,禁不住要打颤。可是,总得讨个回话,下一步怎么办。硬起头皮:“正一先生问,追还是不追……怎么个追法,还请殿下明示。”
“为什么不追?伪造的手谕腰牌,无论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惊动府衙。”承安停一停,接着道:“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这个丹青……的底细。”
“要不要问问小温?”
“问吧,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容他再掖着藏着了。”
都出去了。
“啪!”拳头砸在桌子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好……好……好得很!
手谕……承安想起来了,“藏珠小筑”牌匾上的四个字就是自己的手笔,当初因为太明显,谁也没想起来要摘掉,这么长时间耳鬓厮磨,他只怕把自己用笔使力的习惯摸得熟透。这倒也罢了,腰牌……怎么可能?从一开始,自己就很注意,根本不把这些东西带进去,他哪里有机会……
脑中一个霹雳闪过,眼前金星乱冒。
那天下午……晚上……只有那天,自己刚从蜀北回来,他就昏倒在怀里,什么都来不及放下,腰牌、公文、印信……全带在身上!
好……好一出苦肉计!果然厉害!竟然骗得我彻底放下心防,一击即中。那些柔情蜜意,不过一个转身,原来全是处心积虑。自己这么多天来的煎熬挣扎,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骗我……他骗了我……
承安心中又惊又痛,掀起滔天恨意。
第 40 章
赵恭星夜兼程,赶回王府。
冯止听了他的回话,看着这号称高手中的高手被连番折腾,大冷天里累得汗流浃背,暗叹一声,无奈道:“王爷没说追到了人怎么办?万一没追到又怎么办?”
“呃……”赵恭搓手。当时觉得殿下说得挺清楚的呀,怎么被冯先生一问,好像什么都没说明白呢?
冯止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干脆道:“这样吧,你把殿下原话尽量一字不漏的说给我听听。”
“殿下说……伪造的手谕腰牌,无论如何要有下落。注意悄悄的做,不要惊动府衙……另外,好好查一下江家和这个丹青的底细,让我们去问问小温。”
冯止捻着胡须,沉吟复沉吟。
“只提了手谕腰牌……连追回都没说,不过是要有下落……人么,好好查查底细。抓不抓?杀不杀?居然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心里头……只怕为难得很哪……这可不好办了……”
此刻,益郡城东五百里梁湾镇上,一家小客栈后院的客房中,舒至纯把丹青紧紧搂住,恨不得勒进自己骨头里。
“瘦成这样……”整个人仿佛薄薄的一片,吹口气就可能随风飘远。
“师兄,疼……”
舒至纯松开手,托着丹青的腰抱起他。
“我自己走……”
“别动,听话。”
一夜颠簸奔逃,丹青实在没有力气与他争执,把脑袋靠在师兄怀中,合上眼睛。真好……师兄来接我了……真好。
刚放到床上,人已经沉入梦乡。
舒至纯凝视着他。瘦了,憔悴了,也……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心中细细思量着:之前回王宅那次,两人重逢,相处的日子却极短。眼看着他长大了,应该能面对,能想明白了,却一直没找着机会重提——不,也许是他一直没有给自己机会。但那一点点害羞逃避,总让人隐隐揣着些希望。
可是这一次……那天看到他留下的讯息,好不容易找过去,他一把扑到怀里,那样亲昵激动,叫人又惊又喜。然而很快就发现,这亲昵完全回到了两人小时候相处的模式,过于坦然,过于落落大方。他已经……不再把我的感情视为困扰。
自从进入十一月,舒至纯天天去原来漱秋斋所在的街上转悠。开始一天一次,后来一天三次,再后来差不多整天耗在那儿。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硬闯逸王府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丹青留下的暗号。两人见面来不及叙说其余,先找地方易容改装,立即出城。
到了最近的市镇,丹青直接寻到官府驿站,亮出逸王字号,要了最快最好的马车,向东疾驰,一口气驶出二百里,装作到了地头的样子,叫马车掉头返回。二人换了一身装束,徒步出镇,在偏僻无人处烧了伪造的手谕,把腰牌砸碎扔到河里,雇辆车继续向东。中途又改了一次装,换了一辆车,确认追兵无法把握踪迹,这才投宿歇息。
第二天早上,舒至纯端着点心进屋。一推门,就看见丹青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好像正在侧耳倾听什么。
见到自己,微微一笑:“师兄,早。”
“睡得好么?”
“好。”又一笑,“大清早的,谁在吵架呢?这么热闹。”
舒至纯也笑:“一对乡下夫妻,听着像是去拜望亲戚,带了两只老母鸡,寄放在客栈后边柴房里,早上起来却不见了。谁知道是跑了偷了还是黄鼠狼叼走了……正缠着掌柜要赔呢。”
丹青再笑笑,却没有说话,半仰着头继续听外边夹着方言土语的吵架声,犹如聆听仙乐般惬意——呵,这样活生生的人间气息,真是久违了。
无论如何,活着就好。
舒至纯呆呆的看着他。不过九个月没见,眼前的丹青变得让他惊叹不已。满面病容,颜色憔悴,却偏偏焕发出摄人心魂的光彩。还是那个至情至性的丹青,可是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动人气质,仿佛山石经历了刀刻斧凿,精钢经历了水火淬砺,美玉经历了切磋琢磨。
忽地想起刚才路过院子时看到几枝打着花骨朵的寒梅。
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要什么样的遭遇,才能把浑然天成坚不可摧的丹青磨成这样?
舒至纯心中一阵绞痛。我宁可不要这样的丹青。他把那些伤痕那些隐痛都藏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扑上来大声哭喊:“师兄,师兄——”
吃罢早饭,舒至纯招来店小二,只说兄弟病了离不得人,托他雇一辆车来。丹青连面都没露,直接坐到车里。到了下一个市镇,两人买来锦缎棉袄穿上,换了一辆大车。再下一个市镇,棉袄换了狐皮,车子更加豪华。等进入楚州境内时,已经俨然宝马雕车,玉带轻裘,还雇了几个保镖随从,一副官宦富豪出游的派头。
然而丹青的精神却一日差似一日。之前强撑的一口气慢慢消散,连续近一年劳神费力耗尽心血的后遗症渐渐反噬上来,每天陷入迷糊状态的时间越来越长。舒至纯心急火燎,停下来请大夫看了两回,却总是不得要领,只好催促车夫加紧赶路,但求快点到达目的地。
这一天丹青比较清醒,趴在师兄膝头说闲话。
“……《四时鸣玉山》确是神品,师兄你没眼福看一看,太遗憾了。幸亏是叶君然的画,我熟啊。就算这样,也差点砸了师傅的招牌呢……”
“……当王爷的可真阔气。花园里随便一盏灯都是琉璃烧制,出府的时候顺手拿一盏好了,又漂亮又值钱……刻腰牌的那块白玉也不错,可惜留不得……”
舒至纯握住他的手:“丹青,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丹青的眼神一下子飘出老远,似乎陷入某种遥不可及的思绪中。良久,用一种隔了千山万水的声音缓缓道:“从前师傅说,临仿时进去了出不来,自然凶险,若出来了却不彻底,则更加凶险万分……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原来画里的真假容易明白,人心的真假最难揣测。你想着是真的吧,它可能是假的,你以为是假的吧,它偏偏又是真的……”
舒至纯一颗心霎时直往下跌,透骨冰凉。慢慢拉过车座上的狐皮褥子,把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人裹在怀中:“你只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睡吧……”
丹青枕着师兄的胳膊闭上眼睛,乖顺无比。
看着他那么放心那么安稳的躺在自己怀里,舒至纯忽然觉得十分满足。
这辈子,不能做至爱,至亲也是好的。
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嘟哝着问:“咱们究竟要去哪里?”
把胳膊紧一紧,让他躺得舒服些:“我也是出来前才知道,咱们东家夫人居然姓蓝。”
逸王赵承安贺寿的队伍,终于在一个月内赶到了京城。这一趟随行的人和东西都多,虽然长安侯文远恚为了照君来别有用心的热情邀请,承安还是坚持住进了自己在京城的王府。
刚拜见过皇帝,文远恚就拉着他去侯府里喝酒听戏寻欢作乐,又吆喝了一大帮显贵作陪。
明天就是贺寿大典开始的日子,典礼将整整持续七天,紧接着又是过年,像这样热闹随意的聚会下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长安侯、逸王两位都是圣眷正隆,更兼慷慨大方,风流倜傥,因此一时应者云集,凡是攀得上交情的,都纷纷到侯府做客。
几番应酬下来,承安推说醒酒,由赵让扶着绕到花厅喝茶。一个人正在里边悠闲的欣赏墙上字画,听见声响,连忙过来见礼。
“原来是潘公公,公公一向可好?”
“托王爷福,王爷万安。”
寒暄几句,承安回前厅去接着喝酒,潘公公信步往花园里观景去了。
这一场宴会,直喝到将近子时,快到宵禁时分,才陆续散了。
潘公公一上自己的马车,就在座位底下摸到一个箱子,心里踏实莫名。逸王殿下还是这么大方,回回都拿真金白银,只打听起居琐事,从来不问叫人为难的问题——这样贴心的侄子,也怪不得皇上待他比儿子还亲……
承安刚换了衣服坐下,贺焱、赵让和照月鱼贯而入,行了礼分头落座。
“潘公公说,自打我告退,皇上就一直在寝宫里看画,整半天没出来。”